澄苑内已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
正屋内寝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躺着个双眸紧阖的俊俏公子,脸颊两侧泛起了病态的惨白。
郑老太太忧心忡忡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郑衣息,嘴里忍不住叹了句:“太医说息哥儿两个时辰都能醒过来,这都四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昏睡着。”
立在郑老太太身后的苏氏拿起软帕压了压眼角,瞧了眼坐在团凳上岿然不动的刘氏,泣道:“息哥儿好好的一个人,跟着长嫂出去一回,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若换了往常,刘氏再不会将苏氏夹枪带棒的话语当真。
可今日,她却是一改从前的淡然不争,回呛苏氏道:“二弟妹这话我却听不明白,息哥儿遭了袭,难道不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为痛心?轮得到二弟妹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劈头盖脸的一番诘问,让苏氏掩着帕子落泪的动作一僵,一口气堵在心气不上也不下。
几息后,她才回过味来,横眉竖目地说:“我为何这么问,长嫂心里还不明白?息哥儿的姨娘是怎么……”
话未说完。
郑老太太的冷喝声已落了下来,“好了。”
冰冷矍铄的眸子凿过苏氏与刘氏的脸庞,话音里染上了几分愤慨:
“息哥儿还没醒呢,你们便掐得和乌眼鸡似的,当我是个死人不成?”
郑老太太发了怒,苏氏便噤了声,只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肯再言语。刘氏则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淡然模样。
“你们都回去吧,让息哥儿好生歇息。”郑老太太扫了一眼各怀鬼胎的两个儿媳,仿若在一夕之间卸了力气,满面疲累地说道。
苏氏心有不甘,狠狠地剜了刘氏一眼后,才由红双等丫鬟搀扶着离开了正屋。
刘氏也被白芍搀扶了起来,正张了张嘴欲对郑老太太说些什么时,却被郑老太太伸手挡了回去。
“你走吧,息哥儿这儿有我看着呢。”
刘氏眸色微闪,到底是不敢违拗郑老太太的意思,瞥了眼拔步床上无声无息的郑衣息,转过身时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冷笑。
而后再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澄苑。
正屋里只剩下郑老太太以及紫鹃、绿珠等丫鬟,并一个立在外间暗地抹泪的双喜。
烟儿缀在缠枝身后,面色里凝着些惊惶与无措。
郑老太太慨叹一声,拒了紫鹃递来的茶盏,泪眼婆娑地说:“方才在这屋子里坐着的人里,除了我,又有哪个当真在意息哥儿的生死?”
这却不是几个丫鬟敢接的话,紫鹃只好婉言劝道:“老太太别担心,陆太医方才不是说了,世子爷已无大碍,只需仔细将养两日便能痊愈。”
几炷香的工夫后。
郑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黄昏未至时便已露出了疲惫之色,被丫鬟们苦劝了一番后,才舍得回荣禧堂安歇。
离去前,她特意瞥了眼烟儿,放柔了语气道:“息哥儿不许丫鬟近身,你便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事,便差人来荣禧堂禀报。”
话一出口,郑老太太又忆起这烟儿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便把自己的两个大丫鬟都留了下来。
烟儿垂眸,乖顺地点点头。
*
绿珠与缠枝都是伺候郑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郑国公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从不与那些外头采买来的丫鬟多言。
可今儿她们俩却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皓腕,笑道:“我们也不知道世子爷院里的规矩,一切近身伺候的活计都要仰仗烟儿妹妹才是。”
烟儿面露难色,她也没有近身伺候过郑衣息啊。
绿珠和缠枝却已退到了外间明堂里,与双喜凑在一处悄声说着话,时不时地瞥一眼帐缦后的烟儿。
笑话。
满府里谁人不知那霜降的下场,谁敢不要命地犯了郑衣息的忌讳。
烟儿只得去外间打了盆热水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郑衣息腰间的衣带。
苍翠暗纹锦袍半敞,露出郑衣息遍布狰狞伤痕的胸膛来。
烟儿绞了帕子,正欲替郑衣息擦拭身子时便瞧见了上头触目惊心的伤痕,最长的一条从腰间蔓延到了脖颈之上。
那伤痕像是用鞭子鞭笞而留下来的痕迹,饶是烟儿瞧了,心里都格外不落忍。
这位爷从前的日子似是不太好过。
她轻柔地替郑衣息擦拭了一回,放下铜盆时忍不住吁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息。
今日在安国寺的竹林丛险象环生的景象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至今想来她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去撞钟震慑那群亡命之徒。
若是那些侍卫们晚来一步,她会有何下场?
烟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夜半时分,昏睡了许久的郑衣息总算是醒了过来。
彼时烟儿已困意连连,身子倚靠在拔步床的脚踏旁,竟渐渐地阖上了杏眸。
郑衣息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趴伏在床沿边熟睡过去的烟儿。
她好似累极了的模样,弯弯的柳眉蹙成一团,掩住了浓密如蒲扇的睫羽,和睫羽之下不染而红的小巧丹唇。
郑衣息清咳了一声,本意是想唤醒烟儿。
可一声落地,她一动也不动,倒把外间的绿珠唤了过来。
绿珠眨着眸正要问郑衣息有何吩咐时,郑衣息却眼疾手快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清白冷厉的面容上漾着与之极不相符的温柔小意。
绿枝僵着身子怔了好久,一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缓缓放下了身前的软烟罗幔帐,如丢了魂般坐回外间的团凳之上。
郑衣息的四肢不再绵软无力,他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思绪游移到了昏迷前千钧一发的时刻。
这哑女为何不逃命,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下自己。
比起东宫有了内鬼一事,烟儿跌跌撞撞地持着铜棍赶回竹林的一幕更让他惊诧无比。
活了这十几载,除了芳魂已逝的娘亲和于嬷嬷外,竟还有个人愿意在生死关头对他不离不弃。
而这个人,还是往日里他最瞧不起的卑贱哑巴。
惊诧之后,郑衣息的心口还漫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起先,这点喜色仅仅只是弥漫在心口,而后便沾染到了他的经络血脉之中,迫得他嘴角不可自抑地上扬。
他兀自沉溺在蓬勃的情绪之中时,睡得极不安稳的烟儿缩了缩身子,将头偏向了铺着绵软褥子的另一侧。
大约是熟睡后开始怕冷了。
郑衣息瞥了她一眼,瞧见她因发寒发冷而蹙起的柳眉。
竟是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锦被,弯下身子将烟儿从脚踏处抱上了床榻。
烟儿清瘦的好似一缕薄烟,郑衣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上来。
循到温热之意后,烟儿便倾身倚靠了过去,温香软玉的娇躯再度陷入郑衣息宽阔的胸膛之上。
她无意识的动作却让郑衣息心跳滞了一拍,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只得缓缓地躺向了里侧。
烟儿似是疲惫极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郑衣息不过离她咫尺的距离,能清楚地瞧见烟儿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也能觑见她浓密睫羽下显眼的乌青。
更能听见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跳声。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眼下的乌青,面色怪异的不像话。
心口竟是漫上了些极为骇人的念头。
他似乎在心疼她。
心疼一个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哑巴。
这个认知让郑衣息愕眸怔愣不已,心里滚过些嫌恶与不忿。
*
烟儿醒来后,郑衣息已不见了踪影。
她怔愣地坐起了身,察觉自己正躺在郑衣息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后,心内止不住地发寒。
她怎么好端端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也罢了,怎么又睡在了世子爷的床上?
若是被世子爷知晓了,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烟儿惧怕不已。
几乎是踉跄地跌下了床榻,须臾间已从冰冷的地砖上爬了起来。
圆儿便在这个时候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瞧见面色惊慌的烟儿后,笑盈盈地说:“姑娘,今日厨房里多赏了五道菜呢。”
揭开食盒一看,的确是多了几道精细的功夫菜。
烟儿心下愈发惶恐,朝着圆儿做了个板着脸的表情。
圆儿忙答道:“爷在书房里练字呢,方才走时还嘱咐我不必吵醒姑娘。”
这便更为奇怪了。
郑衣息可从不许丫鬟们近身伺候,碰他一下都是大逆之罪,更遑论她直接睡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烟儿怕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囫囵吞枣般吃完了一碗饭后,便哭丧着脸欲去外书房领罚。
谁曾想刚走出屋门时,一声灰色鹤氅的郑衣息已迎面向正屋走来,步伐稳健,神色疏朗,不见半分病容颓色。
烟儿霎时躲回了正屋,杏眸已氤氲起了泪雾。
那日霜降不过是进了趟书房便被罚了三十大板,她犯下的罪责却要比霜降严重许多倍。
郑衣息缓缓走入正屋,跨过门槛时便瞥见了垂头神伤的烟儿。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剑眉,余光落在了梨花木桌上完好无损的菜肴之上。
这些菜是他特意嘱咐小厨房熬煮的药膳,有些补肾养气的效用,最能治眼下乌青的亏空症状。
可她怎么不肯吃?
莫非是味道不好?
郑衣息板着脸沉思不止,落在烟儿眼里却是他要痛罚自己的证据。
她吓破了胆,一时软了双膝,跪在地上垂泪不语。
可觑见这一幕的郑衣息面色却愈发难堪,见烟儿“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便陡然忆起她尚未好全的膝盖。
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些恼怒之色。
他上前一把扶起了烟儿,迫使她扬起头后便撞见了她裹着泪花的杏眸。
恼怒霎时化成了疼惜与不解。
“哭什么?”郑衣息刻意放缓了几分语气,与冷硬的面色相冲,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温柔。
烟儿指了指内寝里的床榻,又指了指郑衣息,最后再以忏悔的神色指向了自己。
她想告诉郑衣息,她再也不敢睡在他的床榻之上。
求他网开一面。
烟儿兀自害怕之时。
上首却传来郑衣息竭力掩饰却依旧露出些蓬勃喜色的话语。
“你想与我共宿一榻?”
男主:开屏逗老婆中,勿cu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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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