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帕笛和舍杜的死,还有阿门帕努弗被逮捕,都是您一手策划?”江奕用希腊士兵腓力的嘴巴问。
“因沙安拉,我只是叫巴科威尔找个替死鬼,谁承想他一下就找到了你。哈比比,你被捕之前,帕威罗根本就不认识阿门帕努弗这号人。”纳西尔用阿波罗尼奥斯的嘴巴回答。
“可后来认识了。”江奕有些闷闷不乐,“对不起,我没有要责怪您,我……我只是忘不了那份无助。”
“阿门帕努弗的无助?”
“还有我自己的,前辈。公元前1111年10月1日,卡纳克神庙的高墙内,他在等他的朋友,而我在等您。最后我们都迎来了死亡,只是他比我更痛苦,因为我并不会真的死去,他却还有家人需要照顾。”
他们走在公元前165年埃及孟斐斯的市集大道上,这里遍布希腊士兵和从地中海运来的货物,人们可以用金钱购买商品。
隔了一会儿,纳西尔说:“我们的身份是模拟器系统根据玩家与四维生物的个性心理特征契合度进行匹配的。无论是舍杜享有的宠爱,还是阿门帕努弗珍惜的责任和话语权,都是你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的——关爱、自由、平等。你嘴上说你在等我,实际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甚至害怕我真的出现左右到你的情绪。”
“可您一点也不怕我犯错吗?”江奕问,“历史上阿门帕努弗确实在庭审把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了,可江奕呢?万一他的牙齿不小心碍着舌头,出于尴尬而选择闭嘴呢?这不像您以往的行事作风,为考验我,您赌上了所有人的命。”
“不是考验,是肯定。”
“您肯定了一个不能肯定自我的人。”
“你可以,否则你也不会自发去打断他们的争论。你知道你应该说出真相,阿门帕努弗也值得因为说出真相而被载入史册。真主在上,你不仅能肯定你自己,还在潜意识里觉得你不需要被别人肯定。”
江奕震了一下,仿佛被冷水浇醒。“是这样吗?”他喃喃道,皱起眉头,“您说我们的身份是由玩家与四维生物的个性心理特征契合度决定的,那么我想问,这位希腊士兵跟我的契合度又在哪里?”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纳西尔微笑着说,“你们体格相当,气质相仿,发际线又相同。他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哈比比,你知道吗?”
“知道,他喜欢奈波里斯,讨厌她的富商丈夫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江奕回答。
“他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了吗?比如他喜欢读什么书?”纳西尔又问。
“《吠陀经》和《对话录》?或许吧。”江奕说。
“去读读看,孩子,”前辈笑着叫道,“相信你也会喜欢这两本书的。”
“腓力已经替我读过了,老师。”江奕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不要再说我了,说说您吧,您这么早来找我,一定不只是为了劝我读这两本书。”
纳西尔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阿波罗尼奥斯住在萨卡拉的塞拉皮雍神庙,和他的释梦者哥哥托勒密。我来是要跟你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正要往下说,被一道匆匆而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江奕跟着望去,看见奈波里斯的丈夫——阿扎诺提斯。“我得走了,哈比比。”前辈边说边往那边飘,“总之记住,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无论是非黑白,一切都要按她说的办。”
江奕:“。”
不用问,他就知道自己又要做坏事了。好在奈波里斯不是贵族也不是祭司,她吩咐的事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总不可能杀人吧。
亲爱的腓力:
我的爱人,仔细留意那方尖碑,当明日曙光吻上碑尖时,我要你守在我家门廊前,等那死鬼一冒头,你就一刀结果了他!
请保重身体,我到死不变是你的
追随者 奈波里斯
江奕:“……”
他不明白,既然她那么爱腓力,为什么不干脆和丈夫离婚呢?非但不离婚,还想要了他的命。
随即,他就在腓力的记忆中找到了答案——
腓力:“你和她离婚吧,我的天使,带上你的嫁妆还有他1/3的财产,我们远走高飞。”
奈波里斯:“不,如果法庭查到我们私通,我不仅什么都拿不到,还有可能接受刑罚。”
腓力:“亲爱的,我听说,把老鼠淹死在水里,男人喝下便会双目失明;我还听说,把老鼠的尸体和食物碾碎,他吃下去便立即全身浮肿而死。”
奈波里斯:“不,这些方法还不够可靠,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就更没有机会了。啊,我真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原来如此。
江奕凝望腓力的单刃弯刀,他明天真的要用它要杀掉阿扎诺提斯吗?人命关天,要不先给纳西尔前辈去个话?——顺便打听一下前底比斯市长和前皇家抄录员的目前状况。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忽然他想起这句话。
既然前辈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必再追问下去,也无需再打听那两人的下落,搞不好还会影响工作心态。
是的,他来这里,往大了说是救命,往小了说是体验。可无论是救命还是体验,本质上都是他的工作。
江奕拿起武器,它沉甸甸的,摸起来还有些硌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兴奋,相反,他感到平静,甚至是奇妙,像掌控了梦境。
阿扎诺提斯,这个可怜的有钱人,明天一早真的会死在他手里吗?生命如此珍贵、难以留存,因此存活便是神迹。如此神迹,却会因为一个念头、一封短信、一把金属,说结果就结果,说毁灭就毁灭。
他拔刀出鞘,对着空气练习。
第一次,剑柄脱离手心,差点砸到他的脚。
第二次,他勉强能够抬起它,有进步,尽管它被他控制得像一对胡乱扑扇的飞蛾翅膀。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周而复始,循序渐进。
他从黄昏练到后半夜,练到手指抽筋、掌面全是水泡。想来他自己都觉得惭愧,在他人生的众多勤奋时刻当中,竟有一刻是为了杀人。
在确定这把刀能用来攻击而非自残后,他终于撂下它,抱膝坐地。他没办法入睡,因为他不能不思考之后的发展:
阿扎诺提斯死了,奈波里斯和腓力拿到遗产,那对双胞胎女孩呢?
她们还有个哥哥,是奈波里斯和她前夫的孩子。
那对双胞胎,腓力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无疑是阿扎诺提斯的血脉,奈波里斯会善待她们吗?
没理由不会,她们是她的亲女儿。
可如果她真的爱她们,又怎会串通情人杀死她们最爱的父亲?
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就能令家庭、城邦乃至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奕用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弓身拾起弯刀,继续练习。他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刀柄,高高举起,最后毅然劈下——
利刃割开气流,有如毒蛇吐信。
阿扎诺提斯闪避到一侧,捂住手臂,阻拦红色的涓涓细流。双方惊魂未定。“对不起,我……”江奕脱口而出,想起纳西尔前辈的交代,再次挥刀。
这个身上有股石榴香的中年人动身往回跑,却被妻子抛弃在门外,他的一对女儿在里面疯狂拍门。
听到哭喊声,江奕皱起眉毛,双眼蒙上一层泪雾,一股炽热的愧怍之情涌上心头。毕竟,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么不由分说被波诺从他生命中夺走,如今他提剑杀人,和那个残忍的暴君又有什么区别?
不,不一样。他从自厌与懊悔中清醒过来,这里是四维空间,他现在也不是江奕,而是希腊士兵腓力,他杀人不是出于本心,不是。
他一路追杀阿扎诺提斯。
他们穿过大街小巷,这人既不呼救,也不找武器反抗,只是一股脑儿地逃跑。路人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态度,谁都不愿插手。
阿扎诺提斯会跑去找治安官吗?——没有。江奕亲眼看到他跑到尼罗河畔,无路可走,便一头扎进水里。
江奕:“。”
他拎着刀在岸上踱来踱去,印象中奈波里斯没说过这人会游泳啊。再等等吧,看会不会有尸体浮上来,在没被冲走或是被鳄鱼吃掉的前提下。
毫无波澜。
任务算……完成了?
他收刀入鞘,慢慢吞吞地往回走。天白茫茫的,好像要下雨,空气闷热、死气沉沉,他浑身乏力,就连脉搏也丧失了对工作的热情。
一切发生得好快啊。他将手贴在心口,负能量堆积在那里让他受不了,觉得时间像一只外壳脱落的蜗牛,脚腕拴着两颗铅球,而他苦苦维持的从容与坚定已经被斜风细雨卷到了悬崖最边缘。
半路他遇见奈波里斯。
“事办成了吗?”她小声问。
“嗯。”江奕点点头。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高兴。”她伸手触摸他的脸。
“没有,”他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我可能吃坏肚子了。”他不知道吃坏肚子是什么感觉,但知道蔺哲一吃坏肚子就看起来很不高兴。“我想我得走了,真对不起。”
“腓力!”奈波里斯叫道。
江奕转过身来:“还有别的需要帮忙吗?”
“既然他死了,”她脸上露出无限喜悦,“我希望你明天就搬过来住。”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认为您应该先跟您的孩子们商量一下,”他说,“我不想被他们讨厌。”
“这你放心,我儿子是绝对服从我的。至于那两个丫头,哼,如果她们愿意让出2/3的遗产,我会勉为其难继续养着她们;如果不能,我的爱,还请你为我代劳把她们扔到大街上去。”
江奕张了张嘴,道:“一定。”
三天后,他将阿扎诺提斯的双胞胎女儿连拖带拽出门。那是一对健康、漂亮、灵气十足的姑娘:姐姐泰格斯泪水涟涟,边回头看她们的母亲;妹妹泰厄斯像一只发狂的野猫,顽抗时在他胳膊上咬了好几口。
“听着,孟斐斯容不下你们。”江奕装出冷淡的、恶狠狠的样子,“去萨卡拉,去塞拉皮雍神庙的释梦室,去跟你们父亲的挚友汇报他的死讯吧。”他丢下她们,像家庭丢下自己。
再后来,他没有回到奈波里斯身边,而且独自坐在尼罗河畔,欣赏浮动的、蓝幽幽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朝阳、晚霞,还有数不尽的星星。
他想家了。尽管那个家虚无缥缈,早已不复存在。他幻想它,幻想它所带来的幸福生活。
可是转念一想,世界上又有多少家庭能幸福到最后呢?——失去孩子的妮泰默哭到昏厥,死了丈夫的塔沃里特郁郁而终,双胞胎在最需要被关爱的年纪没了家。
感到饥饿加屁股疼,他终于想起回腓力的家,即刻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幸好有刀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等等,是出现幻觉了吗?他揉揉眼睛,目光锁定前方一个熟悉的、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影。
阿扎诺提斯?
他、他还活着!?
江奕抱刀背过身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借月光看到阿扎诺提斯鬼鬼祟祟拐进一个胡同。
他真的没死。江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奈波里斯只说早上在家门口结果,没说深夜在胡同里结果。他可以放任自流,当什么都没看见。
出于纳西尔前辈的告诫,他没有跟上去,而是找了家旅店,花钱吃饭并住宿。这晚他胃口出奇地好,就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伴着炖蚕豆和鹌鹑肉一起下肚。
一夜好梦。
他走出旅店时,微风拂面,太阳刚刚起床。奈波里斯自远方来,似乎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我可算找到你了,”她走近说,“赶紧跟我回去,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是关于阿扎诺提斯的事吗?”江奕问。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奈波里斯嘟哝着,进店点了杯啤酒出来,“说实话,我可以自行解决,但你是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能在场,最好全权负责。”
“……我吗?”
“没错。”
“行,按您说的来。”江奕有个问题,“可是,您确定我到那儿后他不会杀了我吗?”
奈波里斯一脸困惑:“谁?”
“您的丈夫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奈波里斯喝进嘴的啤酒全部喷出。“丈夫,我的丈夫!”她叫道,“亲爱的腓力,大白天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怎么啦?”江奕的灵魂已然飘到和上帝肩并肩的高度,“这很正常,奈波里斯女士,您的丈夫有多痛恨腓力,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
“他诱惑了他的妻子,赶走了他的女儿,承蒙亚历山大大帝庇佑,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如果您的丈夫有脾气,那么这位情人的出现无疑会激到他的脑——小草般的无畏精神。是的,女士,阿扎诺提斯见到腓力就会杀了他,他今天死定了。”
江奕暗暗在心中谴责这一事实:作为年轻英俊、小有权力的希腊士兵腓力,他比前两次更盼着早点去死。
“他要杀你?没道理啊!”奈波里斯放下酒杯,抓起他的两只手腕,“难道死人还会杀活人吗?”
江奕:“……?”
“凌晨有人找来,说在河对岸发现了他的尸体,叫我过去认。”她笑起来,“是他,真的是他。你干得漂亮极了!尸体就在我们家后院,我来就是找你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我不打算给他安排葬礼,那太费钱,我想让你直接把他抛到荒郊野外。”
江奕:“。”
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很想把昨晚见到阿扎诺提斯的事告诉她,然后询问他的死因,但是又不敢。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个幻觉。奈波里斯见他这样,问他是否又吃坏了肚子。“哦,”江奕摇头,淡淡吐出几个字,“没事,我们走吧。”
在阿扎诺提斯家后院的牛车上,江奕见到了户主的脸:他面容发灰,双目闭合,死者本人要是看到自己变成这样,恐怕也不会想再活过来。
“交给我吧。”他抚摸老牛的脖子说。奈波里斯不愿为亡夫筹备葬礼,甚至连一副棺材都不给,她最近正忙着变卖他的资产,将兑换的现金用于投资。
江奕驾驶牛车,打算找片清静的地方,把他埋了。在古埃及文化中,没有得到安葬的人,其灵魂将无法前往来生。阿扎诺提斯先生生前兢兢业业、诚信可靠,对待家人体贴入微,不应该落得这么个悲惨结局。
出门不远,他从牛背上下来,牵着绳子步行,走着走着就掉下眼泪。
睡前他还在想那对双胞胎得知父亲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觉得当时就应该跟上阿扎诺提斯,哪怕他是假的,也比现在清清楚楚地见到尸体强。
原来,两千年后的人类不幸,两千年前的人类还是不幸。越干净的东西越容易变质,越善良的动物越容易受伤。文明不总是在进步。
他们来到沙漠。
江奕徒手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沙坑,弄得满手是血,鲜红的沙砾卡在指甲缝里。
他微笑着,走到阿扎诺提斯身边。
忽然,他举起张开的双臂,让肮脏的、黏糊糊的手心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这一刻,它们仿佛是两朵圣洁的莲花,生长在更神圣、更先进的国度。他仰着脑袋,阖眼聆听靡靡之乐,祈愿神明霖雨苍生。
睁开眼睛后,他发现阿扎诺提斯的眉毛动了一下。
又是幻觉……
江奕走上前,像小说主角那样,将尸体横揽入怀,一手托住膝盖,另一手扶起脊背,想把他抱起来。
这人有点沉,他没抱稳,反而被连累。他们摔倒在沙坑边。当额头磕到阿扎诺提斯胸脯上,江奕呆在那儿了——尸体有心跳!
他慌忙坐起来。
难怪,难怪他在抱他的时候总感觉哪里有问题:阿扎诺提斯的身体是热的,又软又热,比蔺哲还像活人。蔺哲那么冷都能活着,阿扎诺提斯又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望着那双发抖的睫毛,明白了什么,起身将沙坑重新填好,留阿扎诺提斯在这里,独自牵牛回家,以腓力的名义向奈波里斯提出分手。
“为什么?”她气呼呼地问。
“因为我不喜欢您。”
奈波里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你……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她咬了咬嘴唇,冲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告诉我她是谁,说啊!”
江奕回答:“没有谁,请您放我走。”
“你说过要爱我一生一世的。”
“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奈波里斯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不爱我。你亲过我,就在半个月前你忘了吗?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和我亲吻?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我苦学希腊语,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个冷酷无情的母亲,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我真希望你立刻去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沿着他的身体慢慢滑落,蜷坐在地上,用拳头捶打他的小腿,然后掩面哭泣。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江奕平静地看着她。
“好。”他说。
老牛在院子里快乐地享用午餐,便听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跟着是一声低吟,还有金属掉落的咣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