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种桑树对于迷信的人来说有些不吉利,除了“桑”和“丧”同音还因为甲骨字形以及一些古文典籍。
梨园行当又极为讲究,不仅迷信还封建,禁忌事项一大堆,有的没的全都信。早年间男女不同台甚至没有女性能涉足这一行,就是因为这种思想根深蒂固,觉得性别天生沾晦气,随着时代推演开放了不少,有些规矩还是没变。
住宅毕竟是休养生息之地,不管戏班受邀去哪里,最终还是扎根在此,何况这戏班里还有个精通风水堪舆之人,不至于有事没事开坛算宝地,日常也总会注意一点,这桑树实在种得莫名其妙,看起来也不像有历史价值需要保护。
盛萤绕着树干转了一圈,孟扶荞则站在陈巧雪提到过的照片前,三十年前的彩照不如现在颜色动人,有些莫名的晕和糊,但拍人像还算好,孟扶荞不仅看到了床底下的那具尸体,另外还有树上挂着的女人,以及戏班里其它演员。
东厢房偏南的墙面上有一块玻璃,里面张贴着不少报纸新闻和演员照片,正当中甚至是一张“全家福”。活人自然比死人要好看很多,床下的尸体和床上的判官一左一右站在全家福的中间,他们年纪相仿,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位三四十岁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班主也是他们两个的师父。
树上吊着的女人则站在后排角落中,从照片上看她的年纪要比现在小一点,温婉优雅,神色却不太自然。
玻璃挡板后还有不少新闻是关于这个戏班子的,从班主到各个角儿,孟扶荞连猜带蒙,再稍稍对应一下年纪,推出床底下那个男孩应该十七岁,叫董鸢,他九岁就开始登台唱花旦,十五已经名噪一时,唱《游龙戏凤》极好,曾连唱半个多月。
而树上吊着的女人已经四十二,她二十五岁隐退嫁人生过孩子,在那个时代已经算很晚,两年后孩子夭折她被逼离婚,就重新回到了戏班,最鼎盛的时候也小有名气,有个别称叫“玉浓”,真正的姓名反而无人提起。另外她九年前还生过一场大病,嗓子倒仓,现在只是给戏班撑撑名气脸面,不上台。
既然不上台,吊死的时候为什么又带了未完成的正旦妆?
至于床上那位判官,当初进盛萤客栈时就做过简单登记,他比董鸢还要年轻一点,姓伏,单名一个印字,孟扶荞找了找,整个玻璃挡板里没有一片报纸提到过他,像是刻意被抹除掉了。
陈巧雪胆子小,始终不敢靠近桑树,她跟在孟扶荞身后也装模作样读读挡板后的新闻,其实因为太过紧张,就算看到了什么她也完全不过脑子。
直到两个人将关于戏班的剪纸新闻都看完了,盛萤仍然站在树干前,只是位置上有了些改变——她走到了树干的另一侧,半边身子被遮挡,另外半边处于阴影中,脸上的神色琢磨不定,似乎正低头观察什么东西。
“要过来看看吗?”盛萤又一次捕捉到了孟扶荞的目光,她歪着头,又指指陈巧雪,“你就不要跟过来了。”
陈巧雪也没有勇气跟过去,她的目光落在低处,能看见树桩周围有一圈晕开的血迹,而吊在树上的人很明显不会流血……
盛萤面前确实还有另一具尸体,死得很惨,头都被掏空了,身子软绵绵地倚在树桩上,四肢缺了上两肢,眼睛却还大睁着,似乎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感到不可置信。
这种死法当得上残忍,而且正常凶手很难实现。
人的头骨坚硬,想撬开得有专业工具,两只胳膊齐齐断下也并非易事,不管死前还是死后做这些都是一番大动静,房子里其他人肯定会听见,而梨园戏班的周围并不开阔,邻居和过路人不少,只要锣鼓一敲大家都会赶来帮忙,可能脑子还没撬开,凶手就先落网了。
所以……“我怀疑凶手不是人。”盛萤站在血迹的边缘以外,桑树周围是一圈小花坛,里面还种着其它花草,都比较常见,血迹大多顺着泥土氤了下去,少数溅在花枝叶脉上。
这些血很奇怪,表面早已干涸,连气味都消散了不少,可是当盛萤靠近时,就像有生命般一点一点往她脚底下渗,血丝黏连着如蜘蛛腿,看起来有些恶心,只是速度不快。
“厉鬼。”孟扶荞的尾音轻颤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幸灾乐祸。
被厉鬼所杀的人因为近距离接触过无穷无尽的怨念,身上会留下一些煞气,有些死后装入棺材若棺材四脚着地就会诈尸,有些头七回煞,有些则积极寻找替身,很明显眼前这具尸体就是想拽着盛萤一起死,只不过它到底只是受厉鬼影响,不成气候,拉替死鬼的行为慢腾腾杀伤力非常一般。
否则陈巧雪跪那么久人早没了。
盛萤叹了口气:“再看看这戏班子里还有没有活人吧。”
厉鬼形成的条件苛刻,通常苏醒的时候会伴随一场大屠杀,就盛萤所知杀光一个戏班子都是正常不过的工作量,判官能查阅的典籍中记载,几百年前甚至有厉鬼屠杀城镇的先例,数百人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若不是游方道人竭力阻止,千人万人也不过是个数字。
这里是盛萤的衙门也是亡灵递交的状纸,两者都有掌控权,但通常判官都会让权不争,以此来窥见因果的原貌。当亡魂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时,自然会影响到“状纸”的可信度,所以孟扶荞问了句,“你确定这里面没有夸大的成分?”
万一只是简单的冤魂寻仇,真正的场面并没有此时看到的这么凄惨,地上的血也只是在亡灵掌控中向前漫延,与三十年前的厉鬼无关,顺着往下反而会将事情复杂化。
判官们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譬如亡灵精神状况再怎么糟,同类事物也会具有相同的特性,可以用来对比参照。
譬如古朴的四合院里有一间屋子白墙琉璃瓦,充满了后现代极简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就不可信,再譬如厉鬼杀人手段残忍,几乎不留全尸,如果有些人死得还算舒服,那就大概率只是亡魂夸大,所以真假割裂。
而眼前就是这么个情况,树上挂着的女人和地上坐着的男人就有明显的割裂感,厉鬼行事简单粗暴,怎么看都不会抽空找个白绫来等人自己吊死,甚至一点血都没有让这具女尸沾上。
天色像是忽然间阴沉了下来,转眼就到了傍晚,房间里开了灯,一盏又一盏,从前厅、东西厢房到正房、后罩房但凡能住人的地方都一片敞亮,陈巧雪却莫名感觉瘆得慌。
院子里的风有些大,吹得树影婆娑,上面吊着的女人也跟着晃悠,双腿时不时兜着圈子撞在树干上。有节奏的“咚咚”声让人毛骨悚然,陈巧雪有些不忍心,原本想提议搬个椅子上去将人放下来,然而话没出口,西厢房的门“吱嘎”开了,走出来一个面白无须四十开外的男人……陈巧雪打了个嗝,一瞬间脑子顿住,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都开始接受这地方全是尸体没有活人,猛然出现个活得更加惊悚。
“这位就是谢班主吧。”孟扶荞刚刚看过照片和新闻,照片上的班主要年轻一些,也更精神,模样改变不大,倒是很容易认出来。
盛萤原本就打算在戏班中到处看看,只是被孟扶荞打了个岔,而按她原本的计划下一步就要进西厢房。
整个庭院除了正房,最大的就是东西两个厢房,住在里面的人在戏班中占有一定地位,而风水堪舆除了内部摆设,对外界条件同样苛刻。东西相对,门窗一开两间房里的风都是连通的,东厢房搞得这么复杂,西厢房不可能毫无影响。
现在西厢房的人主动开门,就没道理故作矜持,盛萤相当自来熟地点点头:“谢班主。”
谢忱沣:“……你们是?”
“我们是专门做白事的,”盛萤这话倒也不是假话,“听人介绍,说您这里有需求,所以过来看看。”
“哦。”谢忱沣的反应又慢又稀缺,看上去满腹心事,分不出精力来管三个陌生人。
盛萤的说辞放在现实中有很大漏洞,正常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擅闯民宅赶快报警,但很明显放在这里是够用了,谢忱沣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只点了点头,“你们是负责白事的?跟我来吧。”然后他又转身进了屋,像是完全没看到院子里的惨状。
盛萤:“……”她看了孟扶荞一眼,随后转身问另一边的陈巧雪,“你要一个人呆在外面?”
陈巧雪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鉴于之前的经历,她真的不想再进屋了,可一个人留在院子里她也不敢。天暗沉沉的,每扇窗户里的光都透出来分了一缕在正中间的桑树上,“咚咚”声在继续,隐隐还有鬼哭狼嚎,思考了没两秒陈巧雪就半闭着眼睛冲过去,一把拽住了盛萤的胳膊,“我……我跟你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算是聪明的,知道盛萤刚刚拦着自己过来,肯定是因为树干后有什么东西不太好看,所以目光规矩的很,笔直地停留在盛萤肩膀上,连余光都竭尽全力不乱瞟。陈巧雪有自知之明,床底下那具骨骸已经是她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再来一具她能嗷嗷惨叫着晕过去。
谢忱沣打量一眼陈巧雪,他的眼神跟他的反应差不多,都缓慢且略微呆滞,陈巧雪被看得全身发痒又不敢动,直到盛萤又说了句,“她是新来的员工,第一次上门做白事,有点紧张,以后锻炼锻炼就好了。”
说完,盛萤还望着陈巧雪满怀期待地确认了一下,“是吧?”
陈巧雪硬着头皮:“是吧。”
谢忱沣又是拖长的一声“哦……”,将她们都让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