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斐看向林雁琼的这一眼,心底的火气大于委屈,面上那样可怜自然只是做作一番。
邱少游的红颜知己遍布江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他的好妹妹寻过来,宋斐努力回想她们的神态,学了几分。
只是他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难免显得刻意,在林雁琼眼中,就因为过于直白做作,反而怪可爱的。
她偷偷打量陈隽的脸色。
陈隽在见到阿绯的面容后,稍稍顿住,随后极快地收回目光盯着桌面,大概是不想让人察觉他一时的失态,他一直在给自己倒茶水。
雁琼满意地收回眼,唤道:“阿绯,过来添茶吧。”
宋斐暗想,他这辈子还没这样伺候过别人。
他往桌边过去,给雁琼的杯子斟满,才转过头看向那个书生。
在此之前,宋斐还没正眼瞧过他。他垂着眼,只觉着这书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看着心生厌烦,要不然杀了他算了。
邱少游给了他两瓶毒药,据说可焚尸化水。
宋斐认真思考了许久。
他并不嗜杀,陈家是商户,跟命案扯上干系并无益处,林雁琼又有身孕,还是别叫她烦心了。
有了主意,宋斐便只是沉默。
兰竹作势就要上前,她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不应该让阿绯姑娘去伺候,只是兰竹正要开口,雁琼先一步开口:“父亲去哪里了?”
兰竹往外头打量:“说是被茶馆老板请去叙旧了。”
老爷带姑娘来见救命恩人,意欲何为真是再清楚不过,兰竹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雁琼作势不悦道:“难得与他出来,他怎么就走了?你去将父亲请回来。”
兰竹退了下去,走出没几步,林雁琼也跟着往外:“我去瞧一瞧。”
她把阿绯和陈隽留在一个屋里,自己则站在屋外偷听。
长街下传来孩童的笑闹声,衬的内室静得诡异,林雁琼不自觉锁紧眉心,贴在墙上偷听。
没声儿。
这两个人一直没说话?
室内,自林雁琼走后,宋斐就坐在了她方才的位置上。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泡了杯茶,眸色落在很远的地方,握着玉杯发呆,完全没看身边的陈隽。
陈隽也低着头没开口。
看样子,这个姑娘是陈府大姑娘身边的丫鬟,为何会被单独留下?陈隽心慌意乱,不解其中玄机,只好安安分分坐在位上,低头不语。
他清楚,陈家的老爷是想把他引荐给大姑娘林雁琼。
方才他看过那位大姑娘,并不能算十分貌美,毕竟这长安盛行丰腴美人,林姑娘五官太疏淡,身架又过于干瘦,不足以让人一眼惊艳。
只是,她的背后有数不尽的家产。
凡是大活人,能有几个不为金银财宝动心,陈隽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何况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林大姑娘对他似乎没什么念头,把丫鬟留在此处,是想试探他?
既是试探,这丫鬟怎么摆着一张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应该刻意讨好他么?
不知不觉中,陈隽探究的视线已经在往这位阿绯姑娘的脸上飘去。
江湖第一美人不是虚名,宋斐的侧脸皎若白玉,鼻梁秀气精致,挑起的眼尾还有不曾散去的红晕,他如今还是少年,没有过重的男子特征,艳丽的脸被他冷淡的神情匀得恰到好处。只是,他正盯着桌上的饭菜,没有在意身边人的再三打量。
茶楼以沏茶、煮茶为主,饭菜不是招牌。
是林雁琼胃口太大,才有厨子备了饭菜送上雅间。陈老爷与自家老板关系匪浅,厨房不敢掉以轻心,送来的都是当季新鲜的菜肴,鱼虾、河蟹,烹煮得色香味俱全,才被送来桌上。
宋斐将面前的几个碗仔细端详,发现其中一个是蟹黄酥,烘得香甜,只是林雁琼不能吃。
他拧着眉心把糕点推到桌子的另一边,担心她手太快,吃下去又不舒服……他绝不是关心她,只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帮她注意些。
荤菜清蒸了两条鱼,也被宋斐搬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留在雁琼座位前的,多是些清淡的肉食与青菜。
宋斐知道她的嘴不挑,料定她不会发觉,故而在做完这些后才起身往外走,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过这个叫陈隽的书生。
陈隽呆了呆,终于问道:“请问,姑娘可否帮忙看一眼,他们都去哪里了?”
宋斐头也不回,推门而出,却发觉林雁琼不在外面。
她说过会在附近等他,如今人去了哪里?去找她父亲么?
茶楼中的客人不多,二楼更是寂静,宋斐微微沉了脸,没有戴纱笠,顺着楼梯往下走去。
伙计晓得他是陈家府上的丫鬟,上来问他要寻些什么,宋斐问他:“我们大姑娘去哪儿了?”
伙计指了指:“那里。”
他指着后院,后院不对客开放,门帘紧闭,后头的景色有些阴森。宋斐拨开珠帘,快步往院里走,与粗布麻衣的下人们擦肩而过,终于在树下找到了林雁琼。
她站在阴影中,裙上的绿色更暗,可她的眼中含着一丝光亮,正盯着她自己手里的糖人。
宋斐喊她:“姑娘。”
那厢的林雁琼,听到这个声音,抬眼望去,只见阿绯面容惊慌苍白地看着自己,还以为她被人欺负,赶忙往前走:“怎么了?难道他对你……我方才去给你们买糖人了,阿绯,你没事罢?”
宋斐连一根头发都没掉,一句话也没跟那人说,怎么会有事。
他借势沉默,低着眼摇头。
林雁琼更惊,阿绯在否认,但这模样看起来真是受了不少委屈,她愧疚:“实在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做这样的事,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出气。”
宋斐只是不想跟那书生在一块儿,也不想叫他靠近林雁琼。
可他无意中发觉装可怜这一招好像很有用,林姑娘有些过分同情自己,于是宋斐叹息,凝眉:“真的没事,咱们快回去吧。”
林雁琼看她衣物完好,不似有什么争执,也不好再过问。她在心底想,江绯姑娘从前也是读书的大户女儿家,让她做这样的事,即便什么都不发生,心头也过不去吧。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她也应当等在门外,不该叫阿绯寻不到人的。
看看阿绯,多害怕啊,都快哭了。
林雁琼越想越内疚,将手里的糖人送到他手里:“阿绯,你吃一个,很甜。”
宋斐接下,仍在安慰:“我真的没事。”
“阿绯,我知道,”林雁琼擦了擦唇角的糖腻,“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做这种事儿了。”
“是我愿意的。”
宋斐朝她轻笑,看回手里的糖人,茶馆厨房的厨子给林雁琼做了三个小糖人,一个是葫芦形,已被她吃了,还有一串是竹子形,是她准备给兰竹的。
宋斐手上的是一头小猪。
为了缓和场面,林雁琼哈哈一笑:“这是我的生肖,我属猪!”
宋斐看她:“我与你同岁。”
“那你也是猪啊。”
“……”
宋斐看着手里糖色金灿的小猪糖人,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林雁琼也自知又失言,想要安慰人,结果又说错话,且还是尴尬无比的程度,于是二人谁也不出声,只有糖猪被咬碎的清脆声,回荡在二人的肩头。
没多久,宋斐扔下手里的竹签,轻声宽慰:“猪很可爱,我很喜欢。”
“真的?”林雁琼惊喜,“我也认为猪很可爱,可是其他姑娘都觉着猪太臭太脏了。”
“可爱归可爱,脏臭也是真。”宋斐很认真道,他娘就养过猪,奇臭无比。
林雁琼不在乎,还在提议:“要不我养猪吧,开几个猪圈,我这些日子算账,外头的猪肉可贵了。”
宋斐眼见话茬越聊越奇怪,赶忙问她:“姑娘怎么忽然跑下去买糖人?”
“这个啊……”她拉长话尾,“方才在雅间,看到楼下的孩童在吃,瞧起来很香,就嘴馋了。糖这种东西呢,吃多了很腻,所以我给咱们一人就做了一个,肚子还是留着用饭……我好饿,快回去吃点吧。”
林雁琼走到哪里都不忘了吃,家中厨子的手艺虽好,茶楼的也并不逊色。
二人回了茶楼前院,并肩往楼上走,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女子娇叱:“邱少游!你少骗我!”
随后是一个男子无奈的叹息:“瓶儿,我何时骗过你?”
这声音低沉缠绵,温柔含笑,直听得人面颊发红,不是邱少游又能是谁?宋斐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他,林雁琼则更是一头雾水地继续往上走。
听他反问,少女更怒:“你答应过回来看我,此次一走,又要到什么时候?”
意识到有人过来,窗边的白衣男子轻轻扼住女子的手腕,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如果我不回来看你,瓶儿会忘了我么?”
瓶儿面上一红,不甘心道:“不会,本姑娘不像你那样薄情,把我抛之脑后,甚至……”
邱少游将她拉到怀里,打断她的话,低笑:“我也一样,无论在哪里,一直都惦记你,瓶儿就别恼我了,好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三言两语把她的问题打发了,瓶儿还红着脸,浑身轻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邱少游抱着瓶儿回了雅间,朝宋斐投去一个打量的目光。
宋斐和林雁琼都看呆了,一个是没想到挚友如此下三滥不要脸,一个则是由衷叹道:“还能这样啊?”
她颇有几分向往的意味,宋斐开始思考武功恢复后要不要先把邱少游打一顿。
“我呸!”兰竹不知何时站在拐角处,咧着嘴干呕一声,“好恶心的男人!有病!大姑娘还是少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