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先生过来上课时,几次敲打林雁琼。她一向很认真仔细,今日不知怎么,满腹心事的模样,出错不说,还总是走神。
老先生干脆合书,坐到椅子上,和她面面相觑。
“林大姑娘,今儿个还学不学?发呆几回了。”先生用书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林雁琼回神,歉疚:“是学生方才没专心,继续上课吧。”
她分明已经把宋斐支开,静坐了好一会儿,怎么眼前总浮现出他脖子上那一滴水珠往里坠的模样。
盈盈一颗,随着滚落而氤氲出一片水渍,消失在衣领内。
林雁琼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好清醒些,别再想那些事。先生授课辛苦,她不想辜负,硬逼着自己念完了一天的课业,等她送走秦老先生,一摸后背,竟紧张地出了身汗。
她跟兰竹说自己想沐浴更衣,兰竹应了声,没一会儿就差小丫鬟带着林雁琼往浴房去。
浴房宽敞,内外用砖红海棠雕刻的屏风挡住,林雁琼在海棠花内解衣,挂到木架上,兰竹站在外头,说了一句:“今日奴婢出府,撞见薛桓公子了。”
“薛桓?”林雁琼的手顿在空中,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人,“他呀,上回我们用过膳匆匆走了。他可有与你说什么?”
兰竹回忆:“也没什么,不过他看奴婢的眼神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奴婢嘴笨,说不上来。薛桓公子可是薛府大当家,奴婢只看了他几眼,不敢多留。”
“为何我记得你胆子很大?”想起兰竹骂邱少游的怒容,林雁琼忍俊不禁。
兰竹却走到浴池旁,恍然大悟:“他说不准是想见大姑娘。。”
林雁琼已没入池中,浑身酥软,她泡得惬意,半眯着眼有点困,想起上回去打探的事,惋惜:“他见我干什么?不过,薛家酒楼的饭菜真是比我们家好吃,换做我,也宁愿去吃他们的。”
“大姑娘这是什么话!”兰竹鬼鬼祟祟地议论,“饭菜不好吃可以换厨子,心肠恶毒,难不成还全换了?”
水温舒适,林雁琼闭上眼,顺着她的话问:“你怎么知晓他们心肠恶毒。”
兰竹说起这事儿就怪委屈:“从前也没什么,长安里的酒楼生意都是薛家人做,每每有外地人来,他们就暗中下手,不是受伤就是……”她抹了抹脖子,继续道,“过去,老爷在长安没有酒楼生意,是这两年才开了家,你也晓得陈家多是成衣铺的生意,薛家人眼红得很,没少使绊子。”
一听到杀人,林雁琼吓清醒了,她又想到死去的陈隽,心有余悸。
薛家人真有那么狠吗?她在水里挣扎半晌,还是对兰竹说:“你明日还是去寻些个武功高强的护院,实在不行就去给武当派修书一封。”
兰竹惊讶:“武当派?都要派江湖人士出马?”
“这叫我安心些。”
过了没一会儿,林雁琼又说道:“去附近各地找找大厨,若是手艺好就请来吧。”
兰竹怔怔地退出去,留林雁琼独自待在浴房内,她起身换上衣服后,对着双钿金纹镜看自己的脸。
好吧,没有人会认为自己丑,林雁琼自然也不认为她貌若无盐见不得人,她很爱自己的脸,不过长安内肯定是不爱她这样的。林雁琼的脸太小太尖,没有福气,眉眼疏冷寡淡,瞧着就像个没心没肺的,嘴唇也太薄,不够丰盈。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示好,林雁琼琢磨半晌,暗道宋斐应当也不喜欢她这样的姑娘,莫非是为了银钱?
她又觉着这个念头把人想得太坏了,赶忙摇头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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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斐还不知道林雁琼为他烦心了一整天,他回房后一直在照镜子。
早上那样的事,他也是第一回,实在不熟练,稍一细心就能察觉到他的生硬和刻意,林雁琼也不是傻子,所以她才让他退出去。
分开一会儿没什么,就是不知她究竟受不受用?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宋斐根本不清楚,只好笨拙地试探,这会儿坐在房内心情忐忑,就好似在等林雁琼翻牌子。
他心情微妙地坐了好久,午间也没用膳,待到日暮西沉,才有人唤他去书房。
——这是翻他牌子的意思了。
宋斐推门出去,穿的还是早晨的衣裳,走到书房时,他发觉林雁琼倒是刚出浴,乌发半湿,披在肩头,她换了身月牙色的锦缎宽衣,这款式如今在长安不多见,袖口好大一截,垂在她腕上,瞧着碍事。
日头早就没那么烈,宋斐走过去,问她:“姑娘更衣过了?今日看功课比以往晚些。”
林雁琼“嗯”了一声。
“很热吗?”宋斐不大懂,他坐在半晌,还挺冷的。
“很热啊,真的,”林雁琼朝他招了招手,“你来给我降降火气。”
宋斐不知想到什么,先是脸红,而后又视死如归地走过去,他缓缓闭上眼,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手心被塞入一块冰凉的物件。
“你闭眼做什么,这里刺不到眼睛。”林雁琼古怪地看他。
他睁开眼,手心里放着一把玉柄真丝莲面的团扇,这才明白,原来林雁琼说的降降火气,真的就是降降火气。
漂亮的狐狸眼垂了下去,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林雁琼背对着他,自然注意不到这细节,宋斐乖乖给她扇风,好一会儿,他自己消了怨气,才开口劝她:“姑娘心中燥热的话,要不喝些茶水?”
“阿斐会煮茶吗?”
宋斐颔首:“稍会些。”
“等会儿吧,”林雁琼不急,她真是热得厉害,也懒得再叫人,“我烦着呢。”
不知为何心头一股无名躁火,入浴更衣也没用,林雁琼握着笔,字本就不能算好看,眼瞧着越写越乱,干脆搁下笔墨,闭目吸气。
宋斐凑到她身边扇风,把他身上的香味都吹了过去,还体贴道:“姑娘还在担忧邱神医说的胡话?”
他身上的香气不似熏香,也不是先前淡淡的脂粉味儿,林雁琼难以形容,简直就像他的体香。
什么人会有体香啊?她咽了咽口水,瞥见他线条精致到过分的下巴,稍坐远了些:“也不尽然,兴许是在家待着有点闷,怪不舒服。”
宋斐这回没再靠近,他立在很近的地方给她扇风,轻缓而温和。林雁琼不去看他,自己抓了本诗经读,好一会儿才感到心头的火气平缓下去,她闷声:“我想喝茶。”
她话音落下,宋斐就放了团扇去倒茶,茶水已冷却。
“姑娘先喝这个吧,我给你另煮新茶。”
宋斐跪坐在茶案旁,看着小炉烧水,林雁琼坐得高,视线开阔,他弯腰翻找东西时,甚至有一缕墨发落在他衣襟里,他睁着那双眼尾勾人的狐眼,面色懵然地摸索了一阵,才把头发撩出来。
“……”林雁琼高深莫测地握紧了杯子。
“阿斐。”她唤他,对方抬起眼。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赚五百两快些啊?”林雁琼拉长话尾。
宋斐没有功力,还真不知晓怎么赚钱,他苦笑:“不知道。”
“其实,你长得这么好看,可以在我身边做别的事啊。”林雁琼暗示他,说话的功夫,凉茶已经见底。
宋斐当即别开眼,只把红透的耳根对着她,话语别扭:“大姑娘,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害羞了?”林雁琼站起身,“你要做那种事,可不能害羞。”
她毫无腼腆之色,宋斐也不想落人下风,便回话:“做多了,自然就不羞了。”
“啊?你还想做多久?”林雁琼吃了一惊,“倘若是你,估摸着一年半载就能赚着了。”
宋斐听出不对,和她四目相视,疑问:“姑娘说的是什么?”
“就是我先前告诉过你的呀,我要开花楼!”林雁琼一本正经,“我后来细想了,要开,肯定不能像之前说得那样找一群男人,未免太吵、太没新意,要吊人胃口就得找阿斐你这样的,有一技之长就好。”
“不过你弹琴,收银两自然比外面贵,那些男人太丑了,比不上你。”
宋斐越听脸越白,他一手撑在案上,睫羽低垂,美目哀伤:“大姑娘是为了这个才把我带回来?”
“不全是,我只是看你刻意讨好我,给你说个赚银两的路子。”
她说得轻巧,宋斐心中沉痛,比起武功丢失时还要泄气,他失魂落魄地望着林雁琼:“我不是贪图钱财之人,不愿做戏子卖笑,只想跟在大姑娘身边。”
林雁琼见他快哭了,也很自责,可他这样眉头轻蹙,脸容苍白,竟酝酿出异样的美感。
这也是他讨好她的计划吗?林雁琼懵了,瞧着他,好半天没说话,宋斐更难过。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从未在意过,否则也不必姑娘开口,我自个儿寻个花楼待着就是。”
“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姑娘会这样看我。”
他说得很有道理,林雁琼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是我没有考虑周到,我误会你了。”
宋斐伤神得很,不是装的,但他也没忘了自己近来的目的,好不容易林雁琼待他态度软和些,他放肆地轻靠在她肩头。
“大姑娘,你千万别赶我走,也别把我卖去花楼,”他的脸就在她眼前,眼尾泛红,瞳光含雾,“你若是不要我,那……那我也不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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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