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
今日天阴着,虽不下雪,可依然是冷得紧。
沈却在袍衫外头拢一件绒边兔毛鹤氅,中间系带,两条雪白的穗子垂在胸前,走路时会跟着轻轻地颤。
前两日京官们便休了年假,王爷不上朝,他也无须随行,晨起的轮值也可以晚些再去。
可他起得从来早,此时百无聊赖地坐在炭炉边上,俯身在炉火边烤手,正盯着炉中火焰发着呆呢,却忽然听得院里响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却一转身,便瞧见那穿着一身朱柿色袄子的徐远志从院里跑进来,喘着气,开口呵出一串白雾:“大人,外头有人来找。”
“冒冒失失的,”沈却抬手替他整了整额上跑歪掉的暖帽,而后才缓缓比划道,“你记着,在内府里不比外边,就是再急的事儿,也不能横冲直撞的,殿下最厌喧哗吵闹,若不小心冲撞上了,连我也保不住你。”
这孩子聪颖,手语学得极快,这才个把月的功夫,便已经能看懂沈却大部分手语了。
远志看他比划完,便点一点头,很乖巧地:“远志知道错了,往后我再不跑了。”
等他应完,沈却才问:“你方才说,外头来的是谁?”
“是我师……”说到这里远志的声音低下去,顿一顿,又改了口:“来的是戏班子里的徐老板。”
徐老板,即那日花魁宅邸里的那位小青衣,沈却听说那戏楼里原来的班主大病了一场,没熬过上一场大雪日,而那小唱摇身一变,便成了戏楼里的新班主。
沈却闻言轻轻皱眉,这戏子多难缠,他算是见识到了,自从他把远志接过来,那小唱便三天两头地往王府里跑,美名其曰是来看外甥的,可人到了,目光却不在远志身上,总是赖在他屋里不肯走。
可远志到底跟了思仙许多年了,两人之间多少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他也不好一刀切断,不许人过来看孩子。
那小青衣大抵也是摸准了他心软好说话,才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打搅。
见沈却不回应,远志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若不想见他,便我自己去应,在外府上见他一见,也就够了。”
沈却伸手揉一揉他发顶,又点点头,嘱咐他:“早些回来。”
远志没着急走,而是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块油纸包的糖饼,小孩儿很机灵,平日里沈却虽吃什么都不挑,可他却能敏锐地觉察出,大人最爱吃甜的。
尤其是吃糖饼的时候,脸颊上会冒出一汪浅浅的月牙窝。
他把那只糖饼递到沈却手心里,不等沈却比划,扭头就跑走了。
沈却微微一愣,而后拈起那块还带着丝丝热气的糖饼,递到鼻尖半寸处,轻轻嗅了嗅,一股他很熟悉的、甜丝丝的糖味。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果然很甜,于是微微笑起来,脸颊边现出一枚月牙状的酒窝来。
糖饼吃完了,炉上的热水也烫好了,沈却用镊子捡一点茶叶到瓷盏里,这是殿下新赏的蒙山茶,是今岁西川的贡品,宫里烘焙处出来的东西,殿下只赏了他和沈向之。
沈却受宠若惊,又惜此茶珍贵,每次只舍得泡一点点。
谁料他茶刚泡好,便听院里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屋门半敞开着,一眼望出去,就看见外头徐徐走来三个人。
领头的那人是十一,落后他一步的是那小戏子思仙,思仙手里又牵着个很矮的男孩子,是远志。
远志微微低着眸子,眼角往下垂,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
十一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来,要把东西往地上搁,那小戏子忙上前一步,拦住他手:“大人轻放——那木盒子里的东西可宝贝,您还是给我罢!”
他声音好听极了,轻盈得像只黄鹂儿,就是这般大呼小叫的喊起来,也不惹人讨厌。
见沈却看着他,他便不慌不忙地笑着同他道:“今日得了闲,我来看看丁香儿,顺带着也给您送些年货,这里头是一壶岁酒、桃符、春帖、馈岁盘盒、酒檐,附一盒点心果子。”
远志低声打断:“我不叫丁香儿,我现下叫徐远志。”
可惜思仙并没有听他说话,手一推他肩膀,把他往后头拨:“小孩儿别插嘴,边去。”
说着他便将那精致的食盒打开来给沈却看:“你瞧,班里手最巧的阿姊亲手做的,外头是买不到的。”
徐思仙今日着一件桃粉色道袍,脖上一圈兔绒围领,鬓边簪一朵红梅,粉黛未施,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眼瞧去便似一朵出水芙蓉花。
沈却根本没想到他会提这些东西来,于是很无情地抬手比划:“你我不是亲戚,你无须带这些东西来,你拿回去,我不要。”
小戏子读不懂手语,十一便故意替他解释:“他说他很欣喜,劳烦你了。”
徐思仙笑起来,他虽不看懂手语,可看见沈却面上表情与姿态,便知道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可他从来是不怕羞的,大咧咧地就在茶案边坐下了:“只一句劳烦,谁不会说?大人不如请我坐下吃口茶。”
沈却瞪一眼十一,而后又看向站在旁边的徐远志。
只见远志有些局促地揪着袄子一角,低低地:“师、徐老板说东西太多,我一个小孩子家拿不动,便要自己提进来。”
他又看十一,十一则接口道:“路上看见了,恰好我也要来你这儿看一眼,顺路便帮着把东西提过来了。”
人都在这了,沈却也不好下逐客令,于是只得唤十一与远志都坐下,要给他们倒杯热茶喝。
十一摆一摆手:“我就不了,和刑司那几个组了一圈牌,催着要我过去呢。”
沈却送他出去时,到院门口,十一就附在他耳边,很猥琐地一笑,问他:“那小戏子怎么常来找你呢?”
沈却避开一步,捂住半边耳朵,另一只手则比划道:“谁知道。”
十一看出他不爱同人亲近,于是也不再往他那头凑了,只低声坏笑道:“我瞧那伶官儿看你的眼神,啧啧啧。”
沈却顺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转头便看见屋里头那朵“芙蓉花”正托着腮,满眼春情地往他这里望。
沈却不敢回应,立即便避开眼去。
十一转身往外一步,终于正色了,有些严肃地同他说:“不过说说,玩笑一下便罢了,殿下从不许我们养妓子捧小唱,偶尔玩玩倒是可以,但若是真上了心了,他们可是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的,到时倾家荡产也是轻的,还白白毁了自己的名声。”
他说的这些沈却都知道,他压根就没想着同这个小唱怎么怎么着,只为因着那几分同情、几分悯怜,才狠不下心肠赶他。
“我知道,”沈却冲他比划,“我不同他怎么样,你放心。”
送走了十一,沈却缓步回到屋内,人才到门口,就见那戏子正揪着远志的袖子看,然后恶狠狠地问他:“你说这是大人给你做的?”
远志怯怯点头。
“你凭什么!”徐思仙急起来,使了狠劲拉了他一把,远志力气不及他,这一下便要往他脚边摔。
好在沈却及时赶进来,将小孩儿拦腰抱住了,徐思仙立即收了手,坐在椅上抱着手臂,很气恼地埋怨:“只怪我生的太早,不及这小子好命。”
他年纪也不大,卸了妆同样是一团孩气,只眼底眉梢透出几分与寻常二八少年不同的媚态来。
沈却有些无奈,朝他比一比划,身侧的徐远志便跟着翻译:“大人说、说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小戏子便扑将上来,远志像是早料到了,忙躲到了沈却身后。
两人把沈却当根柱子,你追我赶地绕着他跑,徐思仙伸手要捉他衣领:“你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你忘了是谁将你与你娘从那挨千刀的男人手上买回来的?是谁每日供你吃供你穿?还敢编谎话说大人不许我来,我不抽你几个嘴巴子,你是不知道听话了!”
远志边躲边喊:“我如今不是戏班子里的人了,身契在大人手上,你不能再抽我嘴巴子了。”
“好啊,”徐思仙怒道,“你如今是看不起我们园子里的人了,当初赎你和你娘的钱,还是我忍着眼泪从一个阉人那儿讨的,你可知那夜我挨了怎样的打?”
“旁人都能指摘我,嫌我脏,”他道,“只有你不配!”
沈却伸手想拦,从后头勾住徐思仙脖子,可才一动作,那小戏子便旋着一软身,整个人靠到他怀里去了。
他眉目间的怒意却下来,像是演着戏似的,眼里顿时便又流淌出那无限的春情来。
“你和我好,”那小戏子痴痴地看着他,“我只求你同待丁香儿一样待我,也分我几分真心,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沈却还怔着,那戏子却已环抱过他后背,很亲昵地挨向他,眼微闭着,头稍向后仰,显然是要讨他的吻。
远志像是见多了这情景,忙跑出去,还贴心地替他俩关上了门。
往往这时候,再硬的男人,心也要化了,更何况眼前这还不是寻常小唱,是如今戏园子里的当红青衣,多少人追着抢着要捧他。
可沈却并不是寻常男人,他是一池波澜不惊的潭水,是一块深山里的石头,七情六欲皆不通,唯有那一人可点化他。
所以他推开了他。
徐思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来没有男人舍得将他推开,沈却是第一个。
他有些怒了,干他们这行的都没自尊,也不配有,可当下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那点唯一的自尊都被沈却丢在地上,摔碎了。
“你知不知道,”他伸手点着沈却胸口,故意很大声地说,“同我亲一次嘴要多少银子?”
沈却就这样看着他,一句话也不答。
徐思仙的声音不自觉地也低了下去,眼里噙着一点泪,忍着没落,转身骂他一句:“不识好歹!”
他推开门跑出去,沈却只想着要把他送来的年货还与他,便没立即追上去。
房门微微掩着,沈却听见那小戏子在外头骂人:“谁许你在这偷听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打骂声,沈却怕远志让他给打坏了,因此东西也没拿全,急匆匆就追了出去。
谁知那戏子一看见他,便跑走了,他喊不出声,追了他两步,见追不上,便又折回来了。
放下手中的东西,沈却去察看远志的伤势,只见他那白嫩嫩的脸颊上两只巴掌印,一行鼻血往下淌,滴在雪地里。
沈却忙拿着帕子给他擦。
却见那小孩儿呆呆地捧出两锭银子,这是他买远志的钱,那小青衣一开口就是一百两,他也不往下砍,给了钱就把人领回来了。
谢时观因此还骂过他,说当年买他只花了五两银子,如今他买个毛都没长齐的伶官儿,却让人坑了百两。
“他说要把银子还给大人。”
沈却让他别说话,捡起一团雪往他脑门上摁。
男孩子偷偷看着那小戏子离开的方向,低低地:“他还说,凭什么大人赎了我,却不肯赎他。”
“我不恨他,”吃了一嘴血的远志又开口,“他是我的恩人,我知道,他是嫉妒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嫉妒我有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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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