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初春。
天色昏黑,响起一片惊雷闪电,小雨滴答滴答急不可耐地落下。车轱辘敲打着青石板,湿滑的地面悠悠掠过马车倒影,匆匆驶向东宫方向。
“五娘子,五娘子。”耳边吵嚷,她悠悠转醒,看见眼前的婢女吓了一跳。
婢女见她转醒,急忙倒了杯温水给她喂下,哭哭啼啼道:“夫人真是过分,那柳家的婚事明明是郭老夫人给您定的,夫人竟然想要您和那柳家退婚,让四娘子嫁给柳家郎君,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吃了水,脑袋昏昏沉沉的还不觉真切,靠在婢女身上闭着眼小憩,手捏了一把大腿,感受到了钻心的疼意,方反应过来,她竟然重生了,重生在二伯母要她退亲,她不同意,转身去东宫长姐处告状的路上。
她名郑浔,郑氏三房之女,家中父母早逝,幼年随外祖母在盐城生活,外祖母去世前担心她无依无靠,为她定下河东柳氏长房长子的婚事,去岁年尾才被二伯接回长安居住。
原以为二伯父接她回京是为了送她出嫁,没想到是在打她未婚夫的主意。
今早,二伯母言辞相逼,让她退了那柳家的亲事另觅良人,她不愿,二人起了争执,二伯母打了她一巴掌。回房路上,又见柳家带着聘礼上门求娶她的四姐郑泠,她气急了,急忙让人套车去东宫长姐处告状,路上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气血上脑晕了过去。
郑浔再讨了一杯水,恍惚间想起上辈子的事。她火急火燎地赶去东宫,向长姐告了一桩,长姐借着太子妃的身份逼那柳家娶她,柳家不敢得罪东宫,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这桩婚事。
她嫁给柳家三月,发生宫变,郑家不敢牵连此事,那柳家更是厌恶她这个和东宫有牵扯的人,以偷窃之名,背地里打死了她的陪嫁丫鬟银竹,将她关到柴房之中,拴在床栏上,每日残羹剩饭,下人奚落。这样的日子她受了半年,最后寻了一个机会打碎了一只碗自裁了事,咽气时,丈夫正欢天喜地娶堂姐进门。
大抵是在柳家过得太憋屈,怨气太深,阎王爷不收,一睁眼,竟然回到了未婚前去东宫告状的路上。
郑浔紧紧抓着银竹的手不放,银竹是她六岁时,外祖母买回来陪她玩耍的同伴,外祖母去世后,是银竹日日陪在身边,后来随她陪嫁去柳家,她还打算将银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过好日,没想到会是那样的惨烈结局。
还好,还好,老天怜慈,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次,绝不会让银竹有上一世的结局。
忆起郑家,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有些弯绕关系。
郑家有三房,是前朝功勋之家,名门之后。
如今新朝建立,郑家在长安仍有一席之地,加上大房打出来的从龙之功,有幸封沛国公之爵。
长姐郑澜出自长房,早年嫁给太子,与太子琴瑟和鸣多年,只是前几年大伯父亡故,兄长战死,长姐这个太子妃无法为太子带来利益,太子又娶了几位侧室,因此长姐在东宫只有表面光鲜,背地实在艰难。
因此缘故,爵位落入二房手中,二伯父也是郑老夫人唯一活着的儿子。祖母这人,并不偏心,可她还得靠二房养老,故而并未出头做主。
郑浔出自三房,家中行五,父亲战死,母亲病故,只有她一孤女。
二伯母陈氏正是为她那未出阁的大女儿郑泠打算,才做出逼三房孤女退亲的事。
长姐看不惯二房吃着大房的红利,又贪三房的婚事,怜惜她孤女的身份,待她格外好些,因此,上一世听说柳家退亲时,也是恼怒不已。
柳家要个有靠山的岳家,又忌惮东宫的势力,只能遵守旧约娶郑浔,因此记恨了东宫太子多年。
东宫兵变失败后,郑澜被幽禁长门宫,那时已有九月的身孕,生下男丁自是隐患。柳杭和二房担心因此牵连,合谋买通产婆,让郑澜难产而亡,还将郑澜唯一的女儿李绾被宫人扔在荷花池里溺毙而亡。
上一世,郑浔死后不足百日,二房幼女郑沁入宫做了皇妃,郑家爵位堪堪保住。至于柳家,隐患已除,却没有获得帝宠。
这一次,郑家二房和柳家无论使什么阴谋诡计,郑浔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许久,停在了宫门。
银竹捞起帘子,出示腰牌,马车继续前行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东宫大门处。
郑浔被搀扶着踏进东宫门槛,抬首间,同早已等候的长姐对视一眼,便红了眼眶,长姐是除外祖母外待她最好的亲人,也是她唯一可依靠的人,可上一世长姐落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郑澜见妹妹一脸惨白,吓了一跳,担忧道:“阿浔可还好?”想起下人禀告,她愤愤不平道:“我已听说了家中之事。叔母实在荒唐,那本就是你外祖母生前为你寻的亲事,与那二房何干?叔母怎能为了她自己的女儿,就要让你退亲。你放心,有姐姐在,此事不会如她们愿的。”
郑澜自知道家里的事,实在是难以启齿,叔母的所作所为,让她感到丢脸,那郑泠是多嫁不出去,一双眼睛盯着那柳家,盯着未过门的妹夫。
郑浔半个字也听不进姐姐说些什么,两步上前扑进姐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犹记得刚到长安,二伯母第一次带她来东宫,平生第一次见到哪位传说中的太子妃姐姐,拉着她和善的关心了好久。
后来,长姐多次借着侄女想姨母的由头,将她传进东宫叙话,就是要二伯母觉得,三房的小娘子不是无依无靠的好欺负。素日里,二伯母也装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是打的她婚事的主意。
这些年,郑家大小事都由二伯父郑保寿说了算,长姐没了娘家这有力的依仗,又深处东宫这样吃人的地方,活得并不容易,可长姐还愿意为了她这个隔房的妹妹出头,不惜得罪二伯父一家,这让她感动又觉得亏欠。
“阿浔乖,没事了,万事有长姐呢。”郑澜轻拍妹妹背部安慰,她们姊妹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如今二房得了势,根本她们这孤女放在眼里。
郑浔的未婚夫名为柳杭,出身河东柳氏,十八岁的小郎君,居四品中郎将的职位,听说办好了几桩差事,很得圣心。
这也是为什么二房想要抢这门婚事的缘故,小小年纪前途光明,将来又有柳郑两家扶持,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这样的乘龙快婿,二房又怎会放过。
那柳家先前答应这桩婚事,是柳老夫人看在故人交情的份上应下,柳夫人压根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柳夫人想要的是一位有靠山的子妇,而非一个孤女。
良久,郑浔哭够了,抹干了泪水,抬起了头,可怜巴巴道:“长姐,没事的,这婚退便退了,我不在意,长姐别为了我出头,得罪二伯父她们。”
郑澜以为是妹妹怕那二房家的手段,轻声宽慰道:“别怕,一切都有长姐,等会你带我一封书信归去,那二叔母和柳家不敢晾我这太子妃的面子。”
郑浔摇摇头,辩解道:“不是的,长姐,我哭是因我在长安无亲无故,你是待我最好的人,并非舍不得那柳家的婚事。”她说着泪水就跟着往下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上一世,她们姊妹二人到死都没再见一面,如今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那她一定要将长姐死死抓住。
她想了想,又道:“那柳家看不上我一个孤女,所以才敢如此欺负我,若是我硬要嫁过去,那柳家不是厌恶我么,夫妻之间互相厌恶,这婚姻也是不好的。再说,那柳家能轻易毁了承诺,说明不是坦荡之人,是小人,我不想嫁给这样的人。长姐,既然人家也有意退婚,那我又何苦死乞白赖的不放呢。”
“你真这么想?”郑澜觉得妹妹的话有道理,可又咽不下这口气。
郑浔点点头,肯定得不能再肯定,这一世,就是柳家拿座黄金屋来下聘,她也不嫁了。
郑澜心疼妹妹有次遭遇不好婚嫁,可看妹妹满不在意的模样,只好将此事轻轻揭过。
姐妹二人寒暄半日,终是到了分别之时。
郑浔来时,心里乱的很,走时心里也乱的很。
郑澜有了四月的身孕,离六月尾的宫变只剩下百日左右,既然能重来一次,郑浔不想长姐经历上一世的结局,可她孤女一个,改变宫变结果就是蜉蝣撼树。总不能她向那太子姐夫说三月后的事情吧,那也得别人信啊。就算是信了,太子借机讨伐秦王,皇子相争,无论二人谁输谁赢,能放过她?
郑泠和那柳杭的亲事暗自进行着,二叔母正是盯着她的时候,要是二叔母知道她在太子面前乱说,肯定会说她得了失心疯,借此囚禁她,真要如此,她还如何救长姐,思来想去,深觉此事需得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