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早就想好了,这人忏悔认错也好,胡乱狡辩也罢,都要将他折磨至死。
她明确知道这不会让自己快乐和解脱。
杀了他,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但一定要做。
那箭镞与箭杆的銎装连接处被她留了一小段空隙,装着蛊虫的卵。
这支箭只要拔出,就必然是箭杆箭镞脱离,一个出去了,一个留在身体里。
她精心选出来的小家伙,遇血则出,继而繁衍,十生百,百生千万,细细长长,乳白色,有小小的嘴,食肉。
箭镞很难弄出来吗?
它们更难。
想把它们弄出来,无疑是在豆腐里挖沙子挑铁丝。
阎王爷见了这箭也要躲一躲。
只是它花样太多,很难制,飞不远,得离得很近才能扎进去。
她早就烧掉了这支箭的图纸,这辈子只会用这一次。
下了山,春风更暖了,她骑马到溪流边洗刀,又撸起袖子,给自己上药。
为了能用出那支箭,她已流了太多血,受了太多伤。
六岁时,那人本要将她卖到青楼去,却听说卖给万通阁更划算。
父亲早看出这个女儿天赋异禀但性情怪异,不停劝她远离那些阴暗血腥的念头,她也真的有乖乖听话。
可是突然,她到了一个不杀人就活不了的地方。
韩先生曾说她是不能学医的,因为太聪明,太傲慢。神童模样,心却是冷的,她若碰医术,杀的人绝比救的人多。
偏偏她知道得太快,看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父亲又是教书先生,家中汗牛充栋,从小出口成章,诗文信手拈来,然一个不小心,神童就会成恶鬼了。
而她果然当不了大夫。
万通阁的刺客,百里挑一,要从血海里爬上岸。
各类兵器,各种毒药,都会精通。
年幼的她很迷茫,父亲说要与人为善,要知道生命可贵。
有些事很简单,但不要做,有些事很难,才该即使力不能及但心向往之。
可是父亲为善一回,换回来什么?
她不愿意承认父亲是错的。
我会行善的,可我要先活下来,报仇。手上这些血我会洗干净的,而且我也流了很多血呀,我也受了很多伤啊。
如果人人都是好人,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人间没有坏人,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做一把尖刀呢?
母亲做的新衣裳,本是中秋节时会穿上的,有粉色的小花。母亲还做了莲蓉蛋黄的月饼,明天就可以敞开肚皮吃了。
父亲说,路上遇到一个可怜人,受了伤,走不了,他就把他背了回来,让他在家里养伤。
呵呵……
所有明媚的颜色都没有了。
诗文里的春华都已烧成灰。
从血海里爬上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
江湖人都说万通阁是个能让磨推鬼的地方。
时隔多年,十一仍记得他的样子。
不过男人比想象中更老。
也更坏。
她洗好了刀,上了药,坐在小溪边发呆,马儿悠闲地吃着草。
我也该去吃点好吃的。
可是什么好吃呢?
莲藕好吃,母亲做的莲藕排骨汤最好吃。
可然后呢?母亲呢?
于是好吃的东西最后都不好吃了。
什么都不好吃。
她突然就很羡慕这匹马。
好半天,她都站不起来。
她还在想自己没能吃到的月饼。
她记得,自己想帮忙揉面,还偷吃了一颗咸蛋黄。
记得窗花的形状,记得筷子的颜色,甚至记得装面的木盆上有一个磕出来的小坑。
母亲总是笑眯眯的,干活时会用一根木棍子把头发挽起来,一边动手一边看着她,怕她蹦蹦跳跳地磕着碰着。
我本来不应该坐在这小溪边发呆的。
我应该在家里,帮阿娘做饭。
莲藕排骨汤,蒸碗,炖鱼……这个时辰,父亲会回来吃饭,可以给他看我今天新写的诗。
可我怎么在这里呢?
她对着溪水自照,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鬼影。
儿时因为山上山下地玩,她并不白,夏季时黑乎乎的,夜里都快看不到人了。
父亲哭笑不得,“哎呀遭了,成了个黑丫头啦……”
晚上给她洗澡时,父亲便问母亲:“你说使劲搓一搓会不会变得白一点儿?”
母亲作势要打他,“搓坏了我看你去哪儿哭!”
她就坐在木盆里咯咯笑,水花四溅。
而现在她很白,白得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仇人还没有死,要受尽折磨至少两天两夜,才会痛苦咽气。
她知道他现在还在庆幸。
拔箭很痛苦,以为拔了就好了,谁知箭镞落在里头。取箭镞很痛苦,但只要扯出来,他就会以为自己得救了。
等他从伤口里抠出第一手虫子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噩梦。
一个废人,一个瞎子,很难自尽。
十一强迫自己笑。
她整个人伏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青草,满手湿凉,又狠狠在地上捶着,十指放开,紧握,陷进土里——
她想站起来。
可是为什么要站起来?
溪水潺潺间,她思绪乱飞,眼底迷茫。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①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②
呵,前人的诗,还真应景。
但自己没有二十岁,也不像枯兰,枯萎的兰花也是高雅的,才没有血腥气。
父亲说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必须学着积累星火。
“什么是星火?”
“就是漂亮的,可爱的,温暖的东西,不如意时想来,会让你期盼下一个日出。”
“比如呢?”
“比如燕子掉下的羽毛,春天里被你看见的第一朵花,蹭你的小狗狗。”
“我知道了!还有爹爹教我写的诗,阿娘给我绣的手绢,有小花,我会叠二十几种花样~”
她未必觉得这些都有趣,可有人教,她就愿意试着学。
现在呢?这些东西都还在她脑海里,可是脑海里不受控制,不会定下来,它总是顺着顺着,就想到了血。
那一刻本来是漂亮,可爱,温暖的,可最终都来到了丑陋,恶心,冰冷的地方。
终于,她忍不住嘶吼了一声,似一只濒死的野兽。
马儿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吃草了。
十一用余光看到,顿时想杀了它。
但只一瞬,她咬牙切齿地深呼吸,气是从牙缝里吸进去,齿根都冷得生疼。
她立刻就想到了父亲的眼神——
看那只死掉的小鸡时的眼神。
困惑,凝重,好像一下子跌进了冰雪里。
好吧,好吧,那就不杀了。
站起来,快点,站起来。
你做得到,你已在地狱里活了下来,记得那晚的血吗?记得那里有多少尸体吗?那时候你都能站起来,现在一定也可以。
季书华,你不听话了?你不盼下一个日出了?你的星火呢?没有,就去找!
溪流中点点落红,春风送下桃花胭脂水,向她证明这个春日真的有鲜花。
她终于爬了起来。
其实她早就料到现在的自己会是如此软弱。
从到万通阁的第一夜,被人在左腹烙下“十一”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想到了。
这不是名字,只是一个数字,用来编号。
她知道自己背离了一条有春天的路,永远不可能得到父亲说的那种快乐,若能重见天日,一定会活得像鬼一样。
鬼活在人间很难,鬼杀人很容易。
半年前,她终于第一次离开了洛阳边缘那座阴暗的山,去唐门执行自己的第一个任务。
逃离时,密集的暗器射发,龙鳞鞭破风声追在身后,有一箭差一点就会命中心脏。
但她还挺庆幸目的地是在蜀中,从洛阳去,会经过襄州。
去的路上,她就顺路回了家,后来她没有死,便又再去看一眼。
襄州城外梅山上,季家村。
那时她再聪明也猜不到自己要找的仇人就在另一头的荆城。
也是在这趟归途中,路过谷城谷山,她看到一株很大的桃花树,只是还没开花。
站在它底下,十一真的小得像个小动物。
她仰着脖子使劲瞧它的枝丫,又摸摸它的树干。
“那我就等到春天,来看你开花。”
“我们约好了哦,你一定要开花哦。”
再往上,是一处破败的绣坊村,因坊主付不起租金,地主马上就要赶人了。
女坊主和姑娘们也都觉得她像个鬼影,吓得花容失色,她们身后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都哭了。
十一实在觉得日子真难熬。
她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吓人。
父亲看了也会皱眉的。
她不信鬼神,不信人死了还能泉下有知,可她甚至不敢靠近他们的坟。
村民把他们葬在了后山。
两次她都只是远远地看,她不觉得自己该羞愧,可就是不敢凑近。好像离得远了,就不会被发现。
她想说父亲是错的,那些道理都是错的,却又忍不住想再试着听他的话。
不是即便力所不及,也要心向往之吗?
于是十一想做一回大好人。
她当了自己的两把刀,刀不但是精铁铸造,刀柄上还嵌着红宝石,本是她爬出血海后的奖励。
用二百两银子买下这片地,解她们燃眉之急,应该是更值的。
以后她就也是这个绣坊的老板,将来不杀人了,还可以跟她们学绣花,就在这里等死,也不错。
记忆翻转,她想起了娘亲绣的小花。
十几个姑娘答应她,会让这里焕新,添置布料丝线,等小老板下一次来,每人都送她一样绣品,每样都绣小花。
十一想,这会不会就是星火?
真小,真暗,真无聊,但勉强算吧。
两天时间,足够她到襄州了。
可她仍是远远望了坟墓一眼——
终有一天她会靠近的,她很想摸一摸那两块石碑,但她心里有个念头,念着一件最懦弱,最冰冷的事。
摸到墓碑,然后呢?然后就实施这个念头吗?
死前我会来的。
先试一试吧,试一试。
实在不行了,我再来。
到时候,谁也不许怪我,我一定是尽力了。
反正不是今天,今天我有小花,很多小花。
她骑着马,一会儿让它踏前,一会儿又后撤,反复折腾,马儿要是能说话,早就开始骂人。
最后她飞奔着逃了。
翻过了山,又一次路过那棵巨大的桃花树,这回它真的开花了,是一片粉红色的云,风一吹就下胭脂雨,黑渊般的眼也无法忽视它们了,地上落花成片,马蹄踏香。
少女策马上前,摸摸树干,像在摸一只小动物。
“嗯,你好乖,真的开花了。”
她理了理衣领,把头发重新挽了一遍,试着笑了笑。
虽然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两边嘴角勾起的弧度荒唐诡异,并不像笑,还把自己累得直叹气,只能作罢。
越近,她越觉得不对。
那里还是破败的,没有焕然一新,写着绣坊村三个字的牌匾甚至更破了,缺了一个角。
没有烟火气,只有酒气。
还传来男人的笑声。
十一眨巴着眼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能我没有小花了。
——————————————————————注1:朱熹《偶题》,注2:李贺《开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