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渐次亮起火把,暗处的影绰变得清晰。
顾楚眼风扫过,保守估计,至少三十人,一半持弓箭,一半持长戟。
不待玄烛多说,敌军士兵便训练有素地将顾楚围在中心,断绝了一切从内突破的可能。
寒凉的匕首紧贴跳动的脉搏,面对众人围困,少年却丝毫不惧,只眸色淡淡地问道,“比试?大名鼎鼎的无相郎君为何要与我一个无名小卒比试?”
“原因你无需知道,”无相郎君一副万事好商量的口吻,循循善诱,“今夜之局本就只为顾楚,与别人无关,你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放你平安离开,这买卖对你不亏,如何?”
顾楚心里算着时间,若是白敬卿如他所愿发现了他用小石子做的记号,这会儿应正往此处赶来。
若没发现,既已过了约定的汇合时间,原先安排接应的人按计划也已撤离。
不论如何,都已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想到这里,顾楚悬着的心慢慢回落。
他现在还要再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即便白敬卿不来,即便终究难逃一死,那也能拖一刻是一刻,晚死总比早死强。
虽然不知缘由,可既然玄烛将他错认成别人,他不如将错就错,且看事态发展。
“此话当真?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不走这一趟,如果可以平安无事,我自然愿意配合。但眼下……”顾楚装出犹豫的神色,用眼神示意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士与颈间刀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让我如何信你?”
玄烛一挥手,围立的士兵顿时为顾楚让出一条生路。
他将匕首收回,看向顾楚的神色颇为郑重:“我承诺的,从不食言。”
“那好,”顾楚理了理衣襟,“你护送我离开这里,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顾楚并不相信无相郎君的承诺,但这并不妨碍他再与之周旋一番。
玄烛略一思索,颔首道,“可以。”
说罢,他便令属下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大骏马。
顾楚一眼就认出这匹马,正是他父帅亲自为玄烛寻来的汗血宝马,名叫飞鸿。
飞鸿的出现,勾起了顾楚一段深埋心底的回忆,那是他和玄烛的第一次交集。
顾楚还记得,玄烛入伍的第三年,敌军声东击西,前锋白敬卿中计以致孤军深入,腹背受敌。就在元帅顾元礼一筹莫展之际,尚是斥候的玄烛主动献策,请缨领兵前往营救。
玄烛巧妙利用峡谷复杂的地形,将三倍于己的敌军耍的团团转,不仅从敌军重围中救出白敬卿,还在随后的反击战中重伤敌军统帅,大振娑婆军队士气,彻底扭转了战局。
玄烛凯旋时,顾元礼亲率三军将士迎接。
在那之后,玄烛凭借出色的智计,接二连三立下军功,被顾帅破格拔擢,安排在中军帐内,参议战事。
又过了不久,顾元礼向王上举荐玄烛,于是玄烛便成为婆娑军史上最年轻的军师。
玄烛走马上任后,顾元礼对其极为器重,曾有令若他不在,一切事物交由军师玄烛定夺。
起初,玄烛并没有专属坐骑,一次,玄烛与白敬卿闲来无事,在校场比试射箭,白敬卿险胜一环,玄烛便玩笑道,“此一环,当是流光之功。”
流光是白敬卿的爱马,是白敬卿从小养到大的,曾陪着白敬卿数次出生入死,军队上下都知道,白敬卿护着流光跟护着眼珠子似的——之前敌军围困,粮草极度紧张,白敬卿就宁肯自己不吃,也绝不让流光饿着。
玄烛说“流光之功”不过随口一句调侃,大家哄然一笑也就过了,谁也没有在意,顾元礼却记在了心上。
他花了好几个月,千挑万选,终于寻到一匹他认为配得上玄烛的宝驹——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即便在汗血宝马这个种族中,它也是特别的存在:它有一部分舞马的血统,可以闻乐起舞,它流出的汗,像雪水一样清澈,带有一股清泉般的气息。
几乎每个看到这匹马儿的人,都会对它产生发自内心的喜爱,顾楚也不例外。
他兴高采烈地央求父亲将它赠予自己,作为即将到来的十二岁的生辰礼,没想到父亲竟然一口回绝,并说:“此等骏马,当赠军师。”
顾楚为此与父亲怄气月余,他偷偷跑去军营,想要看看这位“横刀夺爱”的军师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才不信这劳什子军师真如父帅所说那般卓尔不群。
他从家中偷溜出来的时候,心头赌着一口气,身上鼓着一腔勇,誓要找到玄烛好好理论一番,从玄烛手中“夺回”飞鸿。
可等到了军营门口,雪粒子落到额头鼻尖,身量还没有拦马桩高的顾楚突然清醒过来,不等站岗卫兵前来询问,就匆匆跑开了。
不能让父亲知道他来这里,不能现在就惊动玄烛,刚过十二岁生辰的小小少年,心中很快便有了主意,他想到前些日子看的兵法军策,再对照眼下情形,定了计谋:敌明我暗,伺机而动。
顾楚躲在伙房附近的土坡上,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空旷校场。玄烛从父帅那里获赠宝马,一定会前来校场跑上几圈。
顾楚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静静等待玄烛的出现。
快雪时晴,地面像浮着一层薄纱,难得的冬日暖阳,照的人心头也舒服。
顾楚很有耐心,坐在土坡上,并不急躁,他的直觉告诉他,玄烛今天一定会出现。
少年拢了一捧雪,灵巧地捏出一个小小的雪人。他的手指修长灵巧,指尖因为雪的寒凉而微微泛红,衬得那双手洁白如釉。
顾楚还想再修饰一下小雪人的五官,就听一阵马蹄声在不远处哒哒响起。
顾楚抬眼望去,便见空旷的校场中,一人骑着一匹骏马,骏马四蹄撒欢,跑得飞快。
正是飞鸿与……玄烛。
玄烛素衣白裳,眉目飒沓,乌黑长发束成高高马尾,虽是一脸书卷气,身手却格外矫健,只见他拉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咻、咻、咻———三箭连发,全中靶心。
素衣墨发,白马银鞍,意气风发,无比耀眼。
飒沓风流如谪仙的男子坐在高大的骏马之上,双眼映着灿烂天光,笑意盈盈地望向顾楚,仿佛早已知道这里藏着一个小小少年。
四目相对,顾楚怔愣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砰、砰、砰……”天地倏然寂静,顾楚只能听到自己急遽响起的心跳,心房颤动,似有不知名的嫩芽,破开土壤,舒展开来。
等顾楚回过神,玄烛已离开了校场。
少年的心跳渐渐平复,他重新专注于雕琢小雪人的五官。
他一边雕琢,一边又有些心不在焉,少年别扭地想,这军师……还行吧,飞鸿跟着他,倒也不算亏待。
手中小雪人五官逐渐清晰,顾楚本没在意,他自小便习惯一心多用,一边继续修饰,一边思绪飘飞:等回府后,要把父帅去年赠给自己的那副弓箭从库房找出来,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好好练习弓马骑射……
小雪人终于完工,顾楚低头细瞧,一眼看去,顿时怔住:只见他手中晶莹剔透的小雪人,不知不觉间,竟被他雕琢出与玄烛一模一样的脸……
顾楚骑上飞鸿,忍不住蹙起眉头。
三年,自校场初识之后的整整三年,他在心里以军师玄烛为榜样,希望能成长为与之一样的文武双全。
他做梦都没想到,天机山学艺归来,尚没来得及品尝重逢的喜悦,便于兵临城下之际,与父帅匆匆死别。
而害死父帅的幕后凶手,竟还是自己曾十分仰慕、视为榜样的人!
月夜又开始飘雪,座下的飞鸿比当年健壮许多,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清晰的蹄印。
顾楚顿觉世事荒唐。
他想起父亲临终乌黑的嘴唇和灰败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滔天的恨意。
枉父帅一直对他推心置腹、信任有加,他竟忘恩负义、恩将仇报,顾楚愤懑地想,自己一定要亲手杀了玄烛这个混账东西,为父帅报仇。
他悄悄将袖中暗器握于手中。
玄烛坐在顾楚身后,他的肩膀并不如何宽厚,甚至有些瘦弱,但仍为顾楚挡去许多风雪。
顾楚在脑中盘算着怎样可以一击致命,待他杀了玄烛,便将飞鸿带回娑婆。飞鸿是父亲千挑万选的,这样一份深重的情义,玄烛不配拥有。
城池的灯火逐渐映入眼帘。飞鸿仿佛也知道快要回家了,四蹄加快了速度。
顾楚已经能看清守在城头的士兵了。
士兵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因夜色深重,分不清来者何人,士兵赶忙将情况上报,很快,城墙上便又燃起数支火把,气氛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顾楚紧了紧手掌,决定动手。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玄烛突然一手勒紧缰绳,一手轻松格挡住顾楚的袭击。
他似是早已料到顾楚会突然出手,并不在意,只是双目紧盯城头,神色凝重,声音含冰,流露出些许疑惑,“白敬卿?”
顾楚一击不中,心中郁闷,闻言也转头看向城墙,便见火光簇拥下,白敬卿身穿银甲,傲然而立,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马上二人。
顾楚立刻向白敬卿挥舞双臂,大喊道,“白大哥,快,派对人马出来,捉住我身后的人,他便是害死父帅的凶手!”
“顾公子,是你吗?”白敬卿站在高耸城头,手中长弓泛着寒光,落雪簌簌,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比之前冷了些,“你身后的人,是玄烛吗?”
顾楚直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细思考,他怕再次放跑玄烛,“对,是我们,白大哥,快派人马来!活捉玄烛!”
白敬卿得了确切答案,便一挥手,只见城墙上突然多出数十名弓弩手,每人手中都握着精铁制成的强力弓弩,在这个距离,只要扣动扳机,顾楚与玄烛绝难逃脱。
“白大哥,你这是何意?”顾楚震惊地看着白敬卿慢慢举起手中长弓,遥遥瞄准自己。
玄烛冷笑一声,他紧了紧手中缰绳,顺手又将顾楚身上的大氅收拢扶正,在顾楚耳边似是嘲讽又似叹息,“呵,你果然也是一颗棋子,不过你比我惨,你现在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你说什——”顾楚刚想反驳,便听“铮——”的一声,利箭离弦,划破夜幕,直冲他心口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