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身上满是怨灵的恶臭,我躲这玩意儿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上赶着给他施法!再说,他还叫我妖卷,即便是死了也活该!”
华胥立在离虬髯汉子三步的地方,即使没了黑气与臭味,他也不肯再往前一寸了:“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少吸几口臭气一直憋气,差点没给自己整窒息了!”
“依我看,不是差点,而是真的把自己给憋晕了吧。”月寻风面无表情地戳穿华胥。他努力憋笑的神情一闪而过,却被华胥敏锐地捕捉到了。
华胥正要反驳,余光一瞥,却看到不远处有个少年正慢慢向他们走来。
月寻风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顾怀。
他的目光一凝,眉心微簇,心中疑惑:溯光玉散发灵力,时间暂停,众人都被“冻结”,怎么这个少年却不受控制?
顾怀与月寻风四目相对。
少年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虽然看不到面容,但面前这男人有着和哥哥一样琥珀色的瞳仁,他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哥哥?
顾怀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来到都城的第一天就找到心心念念的哥哥。
但……顾怀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上天就是如此眷顾他呢?上天让他与哥哥重逢,他终于可以不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了!他也有亲人了,不再是那个在小岛上受了欺负,也只能自己偷偷抹眼泪的小孤儿了。
顾怀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不论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哥哥,他都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但不知为何,平时伶牙俐齿的自己,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诶?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溯光玉对他不好使?”华胥的大嗓门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他走到顾怀面前,上下左右打量少年,纳罕地问,“神仙?妖怪?毛绒绒?”
顾怀:“我……”
“诶你先别说话!”华胥叫停了顾怀,转头看向月寻风,他暗戳戳地指了指一旁的少年,对着月寻风眨眨眼,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阿月,不如我们趁这个机会,试试我刚鼓捣出的新品——我给它起名叫’溯洄’——看看它效果如何?”
月寻风有片刻迟疑。
华胥循循善诱:“阿月,你不想知道这小子为什么不受溯光玉的控制吗?我们正好可以用‘溯洄’看看这小子什么来头,你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对他使用‘溯洄’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等我们看完近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解开了他身上的谜团,我们就抹除这小子与我们相关的记忆就行了呗!反正我们原本也是要把这整个茶寮的人与怨恶之灵相关的记忆都给抹除了,对吧?抹除之前,正好拿他试试‘溯洄’,也就是顺手的事嘛!阿月,求求你啦,你就答应呗?”
月寻风很想弄清为什么溯光玉会对这个少年失效,他略一思索,同意了华胥的提议。
月寻风的手指轻轻点在栖砚的笔身,墨玉色的笔身内发出盈盈银光,是笔杆内的观世镜被唤醒了。
观世镜柔和的光束照射在少年清秀的眉眼间,泛起细碎光芒。
随即,一束青色流光自华胥的发冠中缓缓升起,轻盈地飘至半空,在众人眼前画出一个样式古朴的卷轴。
素白画卷在三人身前徐徐展现,观世镜照出的景象浮现其上,顾怀惊奇地发现,那上面竟然是他前几日的亲身经历:
清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海面波光粼粼。
几只海鸥悠闲地盘旋在广袤的湛蓝之上,不时发出欢愉的鸣叫。
偶尔有不知名的鱼儿跃出海面,尾巴甩出漂亮的水花。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浅金色的沙滩,发出规律地“哗——哗——”声响。
海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的目光在海面上不断搜寻着,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阿怀——”小女孩双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焦急地冲着平静的海面大声呼喊,“阿怀你在不在呀——在的话赶紧出来呀——”
海面依旧平静无波。
小女孩又喊了几声,仍然无人回答。
正当小女孩准备转身离开时,不远处的海面突然破开一片水花,一颗圆圆的脑袋哗啦一声冒了出来,少年高兴地喊道,“阿焰——真的是你在喊我呀,我还以为自己听错啦!你看——”少年一手举着听风螺,一手抓着一尾五彩鱼,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在那片珊瑚丛外守了一天一夜,可算被我捉到啦!只要吃了它,嬷嬷的病就能好啦!”
“阿怀,”少女匆忙向少年跑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你快回家,爹爹说嬷嬷快要不行了!”
“你说什么?!怎么会呢?!”少年不敢相信,“巫医大叔明明说过,嬷嬷的病并不严重……”
在飞奔回家的路上,顾怀一刻不停地乞求海神:不要这么早就把嬷嬷带走,求求海神,让嬷嬷可以继续陪在自己身边……
嬷嬷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巫医大叔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盏造型古朴的灯笼,他蹙着眉,眼见灯笼里燃着的火苗越来越微弱,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禁重重地叹息。
顾怀冲进院子,一眼就看到那盏灯笼。
“这是……嬷嬷的心灯吗……”顾怀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心灯代表一个人的生机,火苗弱到如此地步,恐怕随时都会……
每个人出生时,心口处都有一个伴生心灯,除非濒死,轻易不会显现。
心灯的形态因人而异,映现的是主人最真实的一面。一个人或许能装模作样地骗过他人,但却骗不过自己的心灯。
人之将死,心灯外现,其人善恶,一看便知。
嬷嬷的心灯朴实无华,素雅白净,足以说明她一生为人正直真诚,淳朴善良。
顾怀冲进屋中,扑到嬷嬷床边。
他紧紧攥住顾嬷嬷的手,眼泪涌出眼眶。
少年倔强地说,“嬷嬷,你看,我捉到五彩鱼了,你只要吃了它,就会好起来的!”
“阿怀,好孩子,别哭,”嬷嬷想替少年擦去眼泪,可她太虚弱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声音已然沙哑,“我的病情本不该瞒着你,但我不愿你为我担心……以后,嬷嬷不能再照顾你了……”
“嬷嬷,你不要丢下我……”顾怀泣不成声,幼小的生命第一次直面死神的降临,悲伤与恐惧紧紧攫住他的心,少年不能自抑地颤抖着,“求求你了嬷嬷……我一个人害怕……”
“好孩子,别怕,”嬷嬷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贝壳,她将贝壳郑重地交到顾怀手中,“嬷嬷本打算等你十八岁再告诉你这件事,可现在看,等不到那时候了……其实,你并不是孤儿,你还有亲人……当初我在海边捡到你时,这贝壳就放在你的襁褓之中,你看了里头的留影珠就会明白了,巫医会帮你的……去找你的亲人吧,嬷嬷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海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顾怀自小在海边长大,他一直都很喜欢海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但唯独这次,他觉得难受,明明是平日最喜欢的凉爽的海风,此刻的他却无法忍受。
明媚的阳光照进屋子,晃得顾怀眼睛生疼,他用力地揉搓着眼睛,泪水沾了满手。
嬷嬷没了生息,她的眉头仍旧微微蹙着,顾怀颤抖着手,轻轻地抚平顾嬷嬷的眉心。
嬷嬷离开了,顾怀觉得心里仿佛生出一块空洞,冰冷的海风正呼呼地往里猛吹。
顾怀在原地发呆。
他手里握着那个贝壳,里头有他一直很想知道的自己的身世,但此刻,他却完全不想管它。
不知过了多久,阿焰蹑手蹑脚地走进,轻轻地唤他,“阿怀,爹爹说——”少女努力回想爹爹临走前的嘱咐,尽量一字不差地复述道,“嬷嬷的后事,他会和村里的人一起操办的,你不用担心。另外,如果你想弄清你的身世,就带着他给你的那个听风螺和嬷嬷给的贝壳,去海边那块礁石那儿找他……如果你不想,那就把那个贝壳给我吧……”
顾怀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贝壳扔得远远的。
嬷嬷离开了,顾怀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愤怒。
他的眼睛哭得红肿,眼泪发烫,眼珠生疼,但他没办法停下来。
少年很想找个人大吵大闹一番,但他好像没有力气了。
少年的心上有个洞,痛得他蜷缩了脊背。
“阿怀——”阿焰慌了,她担忧地扶住少年,小小的身躯,比少年矮了一个头,却仍旧尽最大的力气支撑着他,“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
“阿焰,”少年安抚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别担心,我没事。你先回家吧,我再和嬷嬷待一会儿,之后会去找你爹的。”
“可是,阿怀,我不想你去找爹爹,”少女瘪着嘴,小狗一般圆溜溜的眼睛里不知何时也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坠落,声音里满是哭腔,“我前几天梦到你在海边跟我爹爹说话,然后你就离开了我们这座岛,去到了一个很大的城池,那里有很多人,然后……然后你就被一个特别可怕的黑色怪物给吃掉了……”
少女说到这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拽着顾怀的衣袖不松手。
少年看着哭得比自己还伤心的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替小姑娘擦着眼泪,“阿焰,那些只是梦罢了,梦都不是真的……”
“可我前几个月还梦到过嬷嬷病得快死了,我也梦见你捉到了五彩鱼……”少女看着少年的神情,就知道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得直跺脚,她望向门外,确认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然后一脸严肃地冲少年说道,“阿怀,爹爹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我想把它告诉你——”少女踮起脚尖,凑近少年耳边,“我有预知能力!我做的梦,是预知梦!”
少年满脸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他相信少女不会骗他,但他有些无法相信人可以预知未来。
预知未来,就像神仙那样吗?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女,难不成是个小神仙?
“所以,”少女看到少年面上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这说明自己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便再接再厉,“阿怀你不要去找爹爹好不好,你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你离开的话,真的会死,我不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