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龙手记 第3章 日记

那个飞龙造型的小摆件并不是玫娅发现的唯一的东西。

事实上，摆件下面垫着的日记本藏着更多信息，那是一本软皮本，封面贴着花花绿绿的泡泡贴纸，有的已经翘边了。

日记本很厚，可以想到母亲购买的时候是打算长期记载，但是并没有写完，只用了一半，纸张在墨水的洇染和频繁的翻阅下，翻卷出波浪状，边缘也发黄，使用与尚未使用的界限分明。

玫娅展开日记，第一页第一行，笔画飞扬字迹舒展，然而所写的内容让她瞪大了眼睛。

不知彼时多大的母亲重重写下：我相信，这世界上是有龙的。

玫娅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好像母亲仍然把她抱在怀里，柔软的温热透过衣料传过来，细腻的香气像匹绸子，把玫娅裹紧了。

龙并不算是日记的主题，母亲的生活很丰富，在校内交了朋友，吵架又和好，偶尔和女伴逃了课程，循着学校围墙上的破口爬上去，她说，从围墙边一跃而下的时候，肩胛处传来灼热和密密麻麻的痒，好像两条手臂变成突破血肉而生的翅膀。

母亲不必像玫娅一样，全然扑在有龙的梦境里，接受周围人的嘲笑，她好奇地拾取世界上的新鲜事物，不过新鲜感一阵一阵的，像被冲到沙滩上的碎贝壳。

她在第一页写下的话语，是因为那段时间有好感的男孩子好像对龙感兴趣，经常和她讨论这个话题，后面再出现与之相关的，只有偶尔剪下的报纸或杂志片段，好像只是她偶然看到，于是收进日记本作为装饰。

玫娅的喜悦被冲淡了点，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复杂的情绪，她借着床头的微弱灯光一页一页翻阅，日记里的母亲与她知道的那个有太多不同了，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像是在扮演一尊温柔的母神，她身体孱弱，总是倚在床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等待玫娅手舞足蹈地跟她分享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当然，玫娅会在真实经历上加以美化，她自我安慰这属于艺术创作。把手上的伤痕说成是自己磕碰的，就像是在画布上，用白色的颜料覆盖住画错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很难想象，这样的母亲竟然会为了鼻尖上冒出一颗小红包而烦恼。

母亲那肆意的、绚烂的记载，停止于一句话。

【今天的天气很奇怪，明明是晴天，阳光一点都不灿烂，天色像是我洗过笔的水色，不太好看。】

【可是，我要当妈妈了。】

玫娅停在那一页，停了太久，以至于边角都被攥出了褶皱。

她攥紧的手被另一只纤长的手掌覆住，玫娅没有抬头，盯着自己的手背细声把那句话说完，就不再开口。

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维托的回应。玫娅小心地抬起头，却发现维托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

耳朵上一重，是维托的手指轻轻落在她的耳廓上。

“那个，维托......你有在听吗？”

“抱歉。”维托被她唤醒似的，他没有收回手，连绵的痒意让玫娅不好意思地躲闪着。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你太好看，我只顾着看你，就没有心思分辨你到底讲了什么。”维托煽动着睫毛，声音轻轻，“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鼻梁的线条特别好看？”

他动了动身体，移动到和玫娅紧贴在一起的程度，“你的嘴唇也特别好看......”伴随着低低的呢喃声，维托也低下头，想要将脸凑上来。

“那，那个——维托！”

玫娅在他的呼吸拂过脸颊的同时，像受到惊吓的兔子，没忍住往后一跳，躲开了维托的触碰。

玫娅的闪躲没有影响到维托脸上得体的微笑，“如果吓到你了，我觉得很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毕竟是即将订婚的关系，亲近一点也没什么。”

“订婚？”玫娅不小心结巴，维托看着她的目光像注视毛绒绒的小动物，充满怜爱，他安慰般地在玫娅的背上轻拍，“又把你吓到了吗？”

玫娅的眼睛本来就圆圆的，此时瞪得更大，“我，我以为那只是个玩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传起来，玫娅是维托的小未婚妻，然而这件事未经求证，只是当事人双方不反驳，于是越传越真起来。

玫娅一直以为，维托的缄默态度是对她的保护，却从来没想过传言为真的可能性。

“则卡莱亚家族很认同咱们的亲事。”

她几乎瞬间想到某位叔叔严肃的神情，又不知道为什么回忆起今天彼得叔叔对着缇莎点头哈腰的样子，于是想要争辩的心情回落，玫娅抱着手臂，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闷闷的声音从她的手臂间传出来，“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考虑这些。”

“那就用冬假好好考虑，如何？”

位于盖亚大陆北部的兰达小镇临近港口，被称为盖亚冠冕上的明珠，孩子们从小在湿润的海风吹拂中长大，港口冬季结冰，货物吞吐受限，孩子们于是顺应天气，也享受很长的冬日假期。

冬假是玫娅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假期，冬假过后，就宣告她正式长大了。

送走维托，玫娅独自坐在小床上，仍然捧着母亲那本日记。

她从糖果罐里倒出一颗，这种软糖的包装很漂亮，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糖纸包裹着不同口味的球体水果糖，在父母感情仍好，甚至会一起接玫娅放学的日子里，玫娅被父母夹在中间，路过糖果店时举起与母亲相牵的手，向摆放糖果罐的架子上指。

玫娅拆开一颗糖球含在嘴里，清甜的葡萄味汁水伴随着咀嚼的动作在嘴巴里爆开，她拧起眉头，不喜欢这个口味，因为每次一吃到葡萄味的糖果，父亲母亲争执的样子就会再次在眼前浮现。

“妈妈，你是不是会后悔？”玫娅揉着眼睛，睫毛根部传来隐晦的湿意，她在日记本的首尾页之间来回翻，喃喃自语的问话声都带上点沙哑。

“咚。”

玫娅垂着脑袋。

“咚。”

玫娅把那张重新粘贴起来的奖状折好，夹在日记结束的那一页之间。

“咚。”

“好了好了我听到了！”玫娅终于没忍住，撞在窗户上的声音和她太阳穴鼓动的节奏重叠在一起，她被迫从浓烈的哀伤中抽身，踩着拖鞋站在地板上的瞬间，腿部因为长时间的弯曲而酸软着。

她不得不扶着床架，然而另一只手仍然将母亲的日记本紧紧拢在怀里，她微微眯起眼睛，窗外平静的黑暗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她的错觉，玫娅在窗边看不出什么，迟钝地意识到此时也是深夜，室内的光线好像在触到玻璃的一瞬间就被吞噬掉了。

这个季节的夜风已经很大，湿冷而喧嚣地从玫娅打开的门缝里钻进来，她固执地把日记本夹在手臂下，从门缝间钻出来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小黑龙雕像。

风声刮出了噗呜呜的奇怪响动，吹在玫娅身上，引得她一阵颤抖。

玫娅没有走出太远，尽量让屋内的灯光拢住她，担心伸手时自己的手掌也会被黑暗吞掉。

她捏紧那个摆件，龙身上粗糙的尖刺在她的手心划过，玫娅仍然不可避免地想到母亲日记本上那句话，越是想要忽视就越是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

“成为一个母亲，成为我的母亲，你是不是后悔了？”

玫娅自嘲般扯出个笑容，知道没有人会回答。

然而一阵纸张摩擦的悉悉窣窣声传来，玫娅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仰起头，一张很大的纸就朝她的脸上罩了过来。

玫娅揭下那张纸，这种主要由机械纸浆制作成的报纸很柔软，手指捻动间甚至留下淡淡的铅印。

从室内倾泻的光线扫在玫娅的脸上，她夹着日记本，手里又捏着小黑龙摆件，嘴里还含着紫葡萄口味的糖块，很是忙碌，她好不容易腾出手，把那张并非整版的报纸抻开，捋平它被卷起的边角。

和所有读者一样，玫娅的视线难免被报纸上的大幅照片吸引，她在照片的边缘描摹几下，照片上一个男人站在横幅下笑容灿烂。

暖黄的光线明明没有温度，落在她脸上时，玫娅却觉得鼻尖有点暖暖的痒。

她捉蚂蚁般逐字阅读着细细密密的铅字，声音逐渐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迷茫的呢喃。

“这......是你给我答案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