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 新帝于广夏而归。盟事时与尚族首领宣行,承兄终弟及之旧例,再不从尚族贵女中迎娶。此话一出, 举座震惊。但鉴于前有西多吉与安庆谋反一事, 后有隆戈尔极力促成,反对的声浪不过冒出个头, 就堪堪停歇了。
战事方了, 百废待兴。新帝从王后之意,婚事一切从简。
横竖喜宴摆过一次,该唱的戏唱过,该看的舞看过,再没什么新奇。白日喧嚣散去,已是新婚之夜。摇曳的红烛里,措仑与南平两个人肩并肩端坐在榻前, 僵硬的像一对木头人。
“不累么?”措仑看着南平被宝石坠成一簇簇的辫子,想动手去解, 又摸不到头绪。
南平微微侧头,一阵叮铃乱响的清脆撞击声:“我自己来吧。”
措仑看出她的躲避, 便登时收了手,讷讷的放到膝盖上。
束着乌丝的盘扣被少女用纤细的指头解了开来, 原本打卷的头发顺溜的滑到肩上。烛光映上去,一小捧羊脂玉似的光汪在发梢, 莹润可爱。
少年像是被蛊惑了,凑近了些,鼻尖萦绕的全是奶香气——南平按惯例用了奶皂沐浴,因此闻着分外香甜,恨不得叫人一口吃下去。
这股子味道好像把弓弦拉满, 一下让措仑的身子绷紧了。
“熄灯么?”他清了清嗓子。
南平把手上的盘扣放在台面上,清且浅应了一声。若不是两个人离得近,这一声怕是听都听不到了。
少年抬手灭掉烛火,扑的一声,四周陷入局促的漆黑。
“要不……你躺里面?”半晌措仑出了声,打破沉默,语气里全是羞赧。
南平的脸微热,红意顺着脸一直爬到颈子上,隐没在衣领里。她没吭气,单是默默的往榻里面去。此地榻低矮且小,不大一会儿功夫整个人便靠进了紧里头。
南平躺了下来,手脚却因为紧张蜷住。黑暗放大的听觉,连少年细细索索地动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先是解了靴子,再掀开被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钻进了被衾里。
两个木头人从床头换到了榻上,直挺挺的肩靠肩。
措仑连吞吐的呼吸都绵长且炙热,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手刃过仇敌、猎杀过猎物,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紧张。
该怎么办呢?当真擒拿一样翻过身去么?南平太瘦了,不知道撑不撑得住他的重量。
越是深爱,就越是克制,措仑陷入了甜蜜又纠结的愁苦。
少年不安的挪动了几下,最终试探的伸出手,搭在了南平的腕子上。不管烦恼怎样像丝线一样缠绕,南平的人就活生生躺在身边,无病无灾。她的手腕是温暖的,握在掌间有脉搏跳动。
就在这又甜又犯难的时候,他身旁的人把手抽了回来——南平这是讨厌他了?
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掠过,少女微凉的指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触碰中略带颤抖,生怕打破易碎的梦。
“伤口还疼么?”南平压低了声音。
措仑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自己脸上的疤。
创面早就长好了,忍过新肉愈合时钻心的痒,现下他脸皮厚的与打娘胎出来时别无二致。南平一直操心他破了相,对这件事措仑是不怕的。战士带伤,本就是天经地义。
想到此,他刚准备脱口而出“不疼”两个字,却心念一动,堪堪停住了。
他顿了顿,吐出来的却是:“疼得很。你是没看到,那射过来的箭头长极了,差点把脑袋都戳穿。”
原本七八分的险境,愣是让措仑说成了十二分。
也就是夜里黑,不然南平指定能看到少年亮闪闪又略带狡黠的眼睛。他到底是经历了几次沉浮,岁数没涨,心眼子是多了不少。
“让你受苦了。”少女内疚的长长叹了口气,想把手缩回来,又叫少年握住了。
“你亲亲我吧,亲过就不苦了。”措仑的话音都黏糊在一起,语调微微上扬,有了撒娇的意味。他的拇指捻过少女细嫩的肌肤,像着了火。
许久,帐中都没有动静。
措仑原本一颗鼓囊囊的心变得惴惴的:是不是说过了火,太过冒犯,让对方着恼了?
他清了清嗓子,赶忙找补两句:“其实我已经……”
正说到一半,后半截话被咽了回去。因为南平探身过来,凉且润的嘴唇蜻蜓点水般擦过他面颊上的伤处。
这点碰触来的猝不及防,消失的又太过迅速,以至于措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指间探到了颊上残存的一点点潮意,南平确实主动亲了他。
亲完这一下,少女火速缩进被里,害羞的连头都不肯露了。
满溢的欢喜和欲念在措仑的胸腔炸开,他忍不住问南平:“这么闷着不热么?”
“有点。”少女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的应道。
措仑轻笑出声,伸手把她从被子里一点点剥了出来:“还是透透气好,你说呢?”
架势是商量的架势,但是手上的行动却利落起来。
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衣裳是天地间最多余的物件。丝罗一件件褪去,汗津津的皮肉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才是真的亲密无间。
只是这亲密无间,就容易生出些绮思。少年覆身上来,喑哑道:“受不住你就告诉我。”
南平一怔,涨红了脸。
尖锐的疼和甜丝丝的快活混在一起,让她的心脏砰砰作响,每一下跳动都恨不得泵出蜜来。酥麻的痒意在身体里窜动,汗水浸湿了交缠的乌发。
南平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她能看清措仑垂在睫毛下的眸子,和眼里洗不去的爱意。那爱意本是无根之草,却在共患难中扎下根、拔出苗,成了岑天大树,投下一片密实的绿荫。
惊涛骇浪中的扁舟需要港湾,于是南平将手扶住了少年坚实的臂膀,留下十个浅浅的指印,共坠极乐之地。
长夜漫漫,有彼此相伴,便再不会孤枕难眠。
*
一年后。
南平往院子里望去,是一片止不住的殷殷绿意。正逢春暖花开时,连枝子上都跳了雀儿,生机盎然。
她手里捏着薄薄的一张纸,里面是少年歪歪扭扭的笔画。
“明日归,匆念。”
他倒是有心,还抽空学了些东齐字。只不过时候尚短,经常做了白字先生。比如现下就把好端端的“勿”字写成了“匆”。
南平微微一哂,把纸叠了起来,重又坐回桌前细细去看条文。
为了安抚部族,开春之后措仑前去领地巡视。而广夏之战后,两邦约定互市。南平颇得少年信任,不少繁复琐碎的事情便留给了她审阅。
她自是乐意做这样发挥才智的事情的,比一日日枯坐等候良人归来强上太多。更何况互市通商,远较短兵相接更能惠及百姓。
“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身体为重。”
南平正专心批文,听闻阿朵的话恍然抬头,才发现窗外竟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她揉了揉酸胀的脖子,微微颔首。
阿朵立刻提声唤婆子备水,不多时室内便腾起迷蒙的水雾。撩水声哗啦啦响起,南平倚在桶边上,倦意潮水似的翻腾起来。
“最近总是觉得身子懒懒的。”她随口道。
“殿下的信期迟了几天,还天天熬灯拔蜡的批文,一点也不顾忌身子。”阿朵帮她敲肩,抱怨道,“我说请医者来看看,您也不肯。万一是有喜了呢?”
南平不语。
她有自己的计较——见多了东齐后宫内斗,又经过身旁眼线这一遭,反倒不急于把才冒头的消息坐实。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时候到了自然会知道,没必要惊扰太多人。”她思寻片刻,淡声道,“横竖又没长在你身上,你急什么?”
阿朵忍不住笑了:“殿下说的是,我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南平也跟着笑起来:“你倒是会讲俏皮话。”
她站起身擦干身子,两人闲言碎语片刻间,已是梳洗完毕。
远处突然响起清脆的巍巍撞击声,是拨子卡在弦上,发出令人心醉的颤动。
“可是有人在弹琴?”阿朵侧耳疑惑道,“听着倒跟扎木聂似的。谁胆子这么大,在宫里弹这个。”
南平心念一动,克制自己眼中流转的笑意:“这里不用你了,你早些去歇息吧。”
侍女诺,依言退了出去。
南平坐回榻边,眼睛却望向殿中的小窗。
果然不多时,便听见了“啪啪”的石子撞击声,熟悉无比。
少女悄声走了几步,掀开窗,一个黑黢黢的石头好巧不巧砸在了她的身上。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南平压低了嗓子,打量起夜访的不速之客,“你不是明日才回么?”
措仑把琴往背后一甩,笑起来暖意融融:“那是骗别人的,没想到把你也骗住了。没瞧见勿多了一点么,便是我多了一点心意,早一天归。”
他抬起指头在少女额头上点了一下,大大咧咧的下了定论:“傻。”
南平作势便要把窗子掩上,把这最近越来越胆肥的男人关在外面。
“别别别。”少年赶忙伸手拦住了她,一口白牙闪闪发亮,“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南平斩钉截铁拒绝。
“牛羊还要出去散散风,人哪有天天圈在屋子里的道理……”措仑哀怨的絮絮叨叨,若是长了尾巴,八成也会耷拉下来。
他嘟囔着,一时没发现银灿灿的月牙在他身后升起来,弯得好像少女藏不住笑意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