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多吉一死, 叛军失了主心骨,登时乱成一盘散沙。场面由王党单纯的防守,变为压倒性虐杀。
锃亮的刀子前心进、后心出, 人影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成串的血滴子飘得到处都是。
时间点滴而逝, 火球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撕开血雾与沼气。
宫里的火终于被扑灭, 只余青烟袅袅。
血腥而混乱的夜结束了。
咣——
远处响起悠长的撞钟声,凝神、凝气, 宝相庄严。
南平觉得喉间的力道骤然一松, 是瓒多放开了她。空气终于顺畅的涌进肺里,她忍不住扒住栏杆, 大口喘息。颈上脸上无一处不痛,火辣辣的要烧起来。
她泪眼模糊的往下看去,西多吉挂了大半夜的人头已经被军士取了下来,挑在秆上,摇摇晃晃的往王宫中央来了。
须臾, 那队人停在了精致的金顶圣殿前。
瓒多也看到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尚未消散的亢奋:“祭典要开始了。”
言毕,便拽着南平的胳膊便往下走。前后都是明晃晃的刀锋,公主逃不出、也离不开, 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处, 跟着仓皇的到了地方。
这处殿宇她之前从未来过。
明明天光已亮,四下却垂着密不透风的帘子, 全靠燃烧的油灯照明。殿内青石平滑,单是中间挖了深坑,黑黝黝像沉睡的眼睛。
而那面目模糊的白衣圣者,手里端了托盘, 上面躺着西多吉的头颅。头颅不过离了身体几个时辰,皮肉已经因为脱水开始抽缩,皱在一起。
咒文的吟诵声不绝于耳,虔诚的信众叩首以待。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浮着一层油脂味,让南平想起了西赛病时帐中的腥臭气,心里不由得打了个颤。
“此番能胜西多吉,多亏圣者指点。不然任是谁也想不到,西多吉的宝马竟然惧怕焚香。马惊了,才把这叛徒一举斩落。”
圣者面无表情的把男人的恭维收下,淡声道:“今日是吉日,王上可有心愿,我借祭典一并向神祇乞求。”
瓒多野心勃勃道:“如今除去西多吉这个心头大患,下一步便是把广夏收入囊中。”
那圣者颔首不语,空手从油灯上捻了根信子,掷进深坑里。
轰的一声,火光暴涨。照在殿内环绕的神像上,好像木雕都活了一般。神像各个眼珠低垂,悯望世人。
接着,西多吉的头也被扔进坑中。
火舌舔食他的皮肉,一瞬间老人的皮肤就被烧成赤褐色。形貌骇人间,夹杂着丝缕奇妙的炭烧气息。
圣者洗净手,掂起羊骨,架在火上。羊骨耐不住热,不多时便啪的裂开。
众人屏息,眼看着白衣人将骨头挑下来,规矩的落在盘上。热骨挨上凉盘,“呲”的发出些异响。
连瓒多都忍不住抬头,企盼着大吉之兆。
“卜象上说,征广夏有望。”圣者端详了片刻,开了口,语气无悲无喜。
瓒多心愿得偿,长舒了口气,而圣者又道:“只是……单西多吉一个祭品,恐怕不够。”
祭品。
难道死去的西多吉竟是……祭品?
南平心里一突,蓦地明白了殿中浮着的那股油脂味是什么——也许就是之前烧焦的人肉。
而瓒多听罢陷入沉思,半晌目光竟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那句“背叛我的人,都得死”重回南平的脑海:是瓒多要把她也扔进火坑么?
男人看懂了南平无法遏制的恐惧,忽的笑了。
他慢条斯理开口,拍了拍南平的肩:“不知圣者觉得,王后如何?”
南平登时抖起来——他果真想让她死,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不过圣者似乎并不赞同:“祭品须得是身强力壮的。”
“是么。”瓒多看向南平,倒显得有几分遗憾似的。
少女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而男人目光灼灼,好像玩弄猎物的猫。
——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戏耍。
南平顿悟:瓒多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至少不是在祭典上。
但他心里因为自己和措仑私奔的事情憋着股火,一时半会是纾解不掉了。
男人欣赏够了少女面上的精彩颜色,方才随口道:“身强力壮的好办,随便抓个军士来就是了。”
南平虽见识过瓒多斩马奴,但如此若无其事的把无辜性命当做草芥一般,还是让她震惊。
而圣者没有应声。他重又细细去看羊骨,有了定论:“神骨有令,天选之人会很快来到我们中间,以身侍奉。”
瓒多听言,原本笑着的脸突然一僵。
因为帘子很快开了。
“启禀王上,人在马场边找到了。”守卫扬声道,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措仑。
少年被推搡着向前,右臂不自然的向下耷拉,好像完全使不上力气。伤处虽简单包扎过,殷红的血依旧从胳膊上透了出来。衣袍前襟被野兽撕扯出几条偌大的口子,随着步履摆动不止。
他目光搜寻,落在南平身上,眉眼顿时柔和下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瓒多疑道。
“我打死了獒犬,但是手断了,就让西赛跑掉了。去寝屋寻你的时候,遇到了守卫。”措仑回答时,却是冲着南平的。
他语气里有几分坦然的自得——瞧瞧,虽然没打过瓒多的护卫,但他打过了獒犬。
南平起初是喜悦的。措仑还活着,谢天谢地。
但这点子快乐很快便被另一个不祥的预感掩埋。方才圣者说过……祭祀的天选之人。
“就是他。”白衣人好像猜出了南平所思所想,淡声道。
措仑的表情是疑惑的,对圣者没有没脑吐出这几个字,不知何意。
可南平知道。她正暗自着急,耳旁响起低沉男声,竟是瓒多开口:“圣者说笑了。措仑这么个小子,压根够不上格去做祭品。”
男人竟有几分回护之意。
“够不够格,我说不算,神骨说了算。”圣者不疾不徐,一派温和态度,“一母同胞与雪域国运,王上怎么选呢?”
西多吉的头已经在火中被烧得净了皮肉。
他化成了一具黑色的骨架,缺了几颗牙的嘴大张着,笑吟吟的等待瓒多与措仑骨肉相残。
而殿中信众连同守卫,全都跟着圣者的疑问呼喊起来:“神骨,神骨,神骨!”
步步紧逼,狂热的恨不得登时就把措仑扒皮挫骨,方能保家国平安。
“不行!”在众多丧失理智的呐喊中,只有南平对着瓒多叫出声,“措仑是你的弟弟!”
她短暂的抗争被旁人的怒吼瞬间压了下去,有如急流里翻滚的叶子,才冒出头,就被卷进水底。
瓒多不语,深沉的看向圣者。
白衣人抬手,殿内又恢复了宁静:“王上是不愿从天命么?”
一双双眼睛望过来,是没有脑子的工蚁。
瓒多沉默,沉默,然后做了决定。
他起身,从怀里掏出匕首,朝少年走了过去。
“不要——”南平撕心裂肺的呼喊。
“捂上她的嘴。”男人开口,冷酷无情。
下人很快行动,南平被布蒙住再也无法开口,只能发出呜呜低咽。
虽然处在漩涡中心,但是措仑的面色是平静的。他先是望向无比尊敬的圣者,然后是心爱的女人,最后是一起长大的哥哥。
瓒多越走越近,少年的目光便也从他的脸挪到闪光的匕首之上。
那柄匕首甚是华美,顶端镶着一颗价值不菲的血红宝石。
措仑面上的沉静被打破,目光一闪而过惊愕,应是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瓒多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复杂。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半晌倒是措仑开了口:“哥……”
一个字尚未落下,瓒多已经从袖中挥出匕首,直刺进少年的胸口!
刀子锋利,直入肌理。绵长的血流着入刀处缓缓流下。不多,但触目惊心。
措仑扑通一声仰面倒地,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
少年的死亡冷却了狂热的情绪,带走了占卜时的失智。不少下人好像这才醒过神,纷纷痛哭起来,人群之中隐有骚动。
“都滚出去!”瓒多低声道,似乎方才对亲人的致命一击,让他失去了全部力气,“滚得远远的,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回来!”
再没有人不敢听命。
很快,殿内便只剩下圣者、瓒多,与南平。
少女终于被守卫放开。她顾不得仪态,朝措仑爬了过去,嘴里低声唤道:“醒醒……快醒醒……”
措仑的身子还是暖和的。
大抵是死的时间不够长,尚未尸僵。仿佛少年只是一时贪睡,小憩片刻便会起来。
南平满脸是泪。
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成了一块块,被人踩的稀烂,再也拼不起来。
恍惚间少年笑的一口白牙,歪头问她:“我是措仑,你是什么?”
南平伏在他的胸口,哀恸大哭。
她小心翼翼的护起措仑垂下的右臂,好像他还会感觉疼一般。
此时再没有人拦她,因为殿中剩余的人,正在忙一件比亲人死去还要重要的事情。
圣者假面一般的脸上意外露出几分喜色。他向火中投入一把香料,殿内瞬间被浓郁的异香占据。之后又从壶中斟出热茶,奉了上去。
“趁祭典吉时未过,请王上进茶,方能礼成。”
瓒多接过杯子端在手里,满脸倦意,良久未饮。
“不喝,措仑殿下就白死了。”圣者低声提醒。
而男人竟放下了杯子。
“你是谁?”他望向圣者,突然问道。
白衣人一愣。
瓒多随手把茶水泼在地上:“想这样给我下毒,还嫩了些。”
茶水洒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不多时竟烧出了个洞,冒起一缕白烟。
“你说话做派都和圣者一样,应是学过折迦戏的障眼法。”瓒多似是觉得身上燥热,扯了扯领子,又道,“但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清楚。我五岁起就随圣者学习经卷,整整二十余年,他从未行过一次人祭。”
他扬起声调:“所以……你是谁?圣者又去了哪?”
空荡荡的圣殿里,男人威严的质问与少女的哭泣交织在一起。
而很快,这其中就混杂了尖利的笑声。
来自“圣者”的笑声。
那白衣人不知使了什么技法,骨骼都听话受制,一节节展了开来。他从耳后撕下□□,半晌竟变成了个子极高的青年,面目颇有些眼熟。
这骇人的一幕落在瓒多眼里。他仔细辨认,然后开口道:“你是西赛的亲人。”
也怪不得男人如此肯定,这青年的相貌实在和西赛有几分接近。
“是。”青年恢复了原本的嗓音,极是高亢,“我是西赛的弟弟,西多吉的第四个儿子。”
“第四个儿子……”男人低声道,“西多吉不是只有三个儿子么?”
“胡说!”青年的声音越发刺耳,愤怒的喘起粗气,“我母亲出身卑微,西多吉那老东西便不肯认我。他和我母亲说,只要我向折迦艺人学戏法,和巫医学医术,之后做暗桩杀掉你,便让我归宗。我那可怜的母亲信了。我游历各邦,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可连母亲病死,都没人告诉我!”
他向前一步,嫉妒的大喊道:“只有我的姐姐西赛真心对我好。她爱你,不顾父亲的威慑嫁给了你。但你不爱她,你打她,无视她。你理应去死!”
原来如此。
疯子的胡言乱语,瓒多听够了。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升了起来,火中的香气愈发浓郁,甜的令人窒息。男人额头上冒出汗,因此对仇人之子的啰嗦格外不耐烦。
瓒多试图起身,从殿上的武器架里抽出利刃,直接结果了对方。但才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竟又摇摇晃晃跌了下去。
青年脸上浮起了狰狞的笑:“陪西赛养病时,我便给你下了毒,火中香料就是引子。你不喝这茶也无妨,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功夫,都会暴毙而亡!”
瓒多的一张脸开始涨得通红,皮肉都好像被开水烫过,锥心灼烧。
“西赛已经怀孕,再用不着你了。她的孩子,以后就是瓒多,是雪域的王。”青年状若癫狂,“我多的是机会可以动手,但我要留到你杀掉西多吉,再亲手杀掉你的弟弟,扫除西赛孩子的一切障碍。在你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再杀了你!”
男人已经无法反驳了,他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只剩□□。
青年走了两步,突然换了圣者的声音,自有股悲天悯人的意味:“我理应看你全身血管爆裂、痛苦死去。但我毕竟不是你——我心善,愿意送你一程。”
他从白衣里抽出一段软绳,套在了瓒多的颈上:“你当初是如何勒西赛取乐的,我便如何送你去往生净土。下辈子,做个人吧。”
说完,软绳收紧,死死陷入瓒多的皮肉之中。
男人的脸从酒红变成青白,很快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那青年眼中狂喜,欣赏着瓒多痛苦的喘息,却也忘了殿中尚有其他人在——毕竟措仑已死,南平不过是个纤弱的少女,毫无威慑。
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飞扑过来,从后面死死扯开青年!
西多吉的私生子大骇,回过头去。而攻击他的,竟然是本已经死去的措仑!
少年胸前虽挂着血印,却毫无被刺穿的迹象。
两个人登时缠斗在一起。但这次,措仑没占到什么便宜。他断了只胳膊,在密道里又受了太多伤,不多时便力竭。
白衣人把措仑压倒在地,一手扼住他的喉管,另一只手握成拳,冲少年的太阳穴挥了过去。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
不是措仑的,却是“圣者”的。
那青年踉踉跄跄走开几步,背后插了把短刀。这一刀半深半浅,停在了肩胛骨之间。
南平站在他身后,满手是血,一脸茫然。
“快……再插他一刀。”措仑对南平说,无力的抬手示意。
青年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试图把背上的刀□□。
但南平动了。
她抢先一步夺过了刀,用措仑进城前教过她的自保招式,猛地再次向下刺去!
这次短刀终于没过了肩骨之间,扎穿了心脏。青年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倒下去,死了。
南平看着眼前鲜活生命的逝去,突然茫然起来。
短短数月,她见识了死亡、迎面遭遇了死亡。而如今,她亲手制造了死亡。
她杀人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像见到马奴受刑时一样吐出来,但她没有。
好像身体一旦超过了阈值,便能够欣然接受一切冲击似的。
而在死去的白衣人身边,瓒多也气息不多了。
他口角和鼻间都已经淌出漆黑的血,手指蜷了蜷,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此时南平才发觉,瓒多的手之前被划伤了,这大抵就是措仑胸口上血印的来源。
油灯将尽,但男人死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措仑挪了过去,困难的蹲下身,把那柄尾部镶着红宝石的匕首放进了男人的手里。
“我不会再走了。”
他用没断的那只手,帮瓒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我会帮你守住高城。”
瓒多还在等待,有心愿未了。
“德加哥哥。”少年停了许久,最终说。
男人闭上眼,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灯灭了。
但往事如烟,白云苍狗,不舍昼夜。
……
“一会儿阿姆会从这儿经过,我们去吓她一跳吧。”
七八岁的措仑正是猫嫌狗不理的年纪,热衷于一切恶作剧。他骑在树上摇晃枝子,怂恿树下的哥哥入伙。
德加手里握着经卷,背靠树干摇摇头,看上去不感兴趣:“圣者今日还要考我念书。你那小孩子把戏,我不爱玩。”
他年长措仑几岁,是下任瓒多当之无愧的人选,因此生得格外老成持重。
“真没意思。”措仑从树上摘了果子,丢了下来,直接命中了德加的头。
“你想玩个有意思的?”德加放下经卷,认真的问。
“嗯。”
“下来。”
措仑果然依言下树,登时就被哥哥捉住,胖揍了一顿:“让你拿果子砸我!”
两个黄毛小儿打做一团,互相都长了一脑门子的包。
一通鸡飞狗跳后,德加突然笑了:“给你看看这个,是圣者给我的。”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把匕首,柄上镶着枚红宝石,华贵无比。
“真漂亮。”措仑很是羡慕。
“看着。”德加说话的功夫,猛地把刀向手掌扎了过去!
措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发现德加手上一颗血珠儿也没冒出来。锋利的刀尖竟然在入手的一瞬间,自己缩了回去。
“这是龟兹手艺人做的,专门耍把戏用的小玩意。里面有机扩,伤不了人。”德加在措仑耳边絮絮低语,“一会儿阿姆来了,你扎我一刀,吓唬吓唬她。”
恶作剧大获成功。
阿姆果然被吓到了,连手里的水罐都扔了出去。
“我要告诉王后,好好收拾你们!”她气的大叫。
两个小子早就勾肩搭背,一溜烟跑得不知踪影了。
“哥哥,我想要这刀。”措仑气喘吁吁停下后,很是眼馋。
德加笑道:“想得美,等我死了吧。”
*
而现在瓒多真的死了。
不光他死了,信徒无数的西贝货“圣者”也死了,死前没来得及交代出真身在何处。
西赛怀有正统王嗣,不知逃去了哪里。
更糟糕的是,百官与尚族派系林立。除了西多吉之外,多的是虎视眈眈的眼睛。措仑常年游离山野,朝中根基并不深厚。
南平立着,目光扫过圣殿的一地狼藉、已经死去的名头上的丈夫,和蹲在哥哥身边的少年。
殿外似乎有鸟在鸣叫,热闹欢腾。
在茫然无措间,她迎来了在雪域度过的第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