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有缇骑送了人首到谒金门,高逐晓便增派了些驻防,以免遭突袭而遇不测。但令人奇怪的是,这般轻蔑居高的示威似乎并非新轮缠斗的开始,因为那日以后,门中仍如此前般宁谧安和,不闻魏晋,桑宅俨然,生活其中的人各居其乐。
可宋千山低沉的心绪,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血腥、杀戮与屈辱历历在目,从未随时间流逝而被翻过和遗忘。
若所愿必违,徒契契以苦心,又拥劳情而罔诉,此于人、于己均似阴翳。故而这段时日,每有罅闲,高逐晓总会同宋千山步容与于南林,穿抚木兰叶尖莹露,坐倚青松隙间余凉。如此,二人相伴语言,至少消杀些寂寞。
一日,高逐晓正坐在院中那株秋海棠下,瞧只花狸猫打滚儿,忽见一女子腰裹粗布围裙朝她走来,面上噙着朴实扑红的笑。
高逐晓扭头看她,亦回笑唤了声:“素娘。”
她来到谒金门的那日,陈浩昇便携门中兄弟老少一一见过她,同她介绍过上下细具。素娘是后厨主手,平日里弟子们的吃食一应由她管顾。她做事细致而麻利,有门中弟子笑称她乃“硝烟猛将”,纵是如今身怀六甲,行事仍不拖泥带水,颇为干练。
她笑盈盈地走到高逐晓身侧,点头道:“门主。”
高逐晓见她身子不方便,旋即起身来让座给她,“素娘叫我阿迎就行,快来坐下,当心别累到了。”
素娘朝她摆手,推拒道:“那怎么行?门主是贵人,跟我们不一样。”
高逐晓笑了笑,仍将椅子推给她来坐,摇了摇头。
“都不过是凡人,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素娘见状,也不再推拒,就着椅子坐下了,一双厚茧满布的手搅在腹前,似是想要说什么,看了眼高逐晓,每每欲言又止。
“素娘,可是有遇到什么难言之隐?不妨与我直说,兴许有我能帮上忙的。”高逐晓温言道。不过她也好奇,厨火事宜她只是外家,且素娘一向做得顶好,没有找她帮扶的必要。可除过此事,又有什么事情关涉及她呢?
素娘闻言,面色微微涨红,一改往日雷利的豪嗓,小声道:“我听闻,门主乃出自剑隐山庄,手上有样宝镜……”
高逐晓点头,料她所指应是太虚镜。心上虽疑惑她提及此物,高逐晓还是屏气继续听她言说缘由。
“门主,我这……这不是就要临盆了,你也知道,我已生了四个胖小子。”
高逐晓还是不知,素娘生子与太虚镜有何关联,且自己也只是浅尝人事,从未有过生育子女的经验,此刻已是奇疑过甚,只想听她将话说完。
可素娘接下来所言,却险些叫高逐晓两眼发昏,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见素娘轻抚了抚肚皮,目中满含怜爱,羞涩道:“我去城里找过靠谱的老中医,他为我掌过脉,说这回必是个女儿。只是他已年迈,上回、上上回亦是这么说的,我跟他爹心里焦得慌。恰好听闻门主有宝镜可供观测,不知门主可否拿那宝镜,替我……算上一卦,我这心里也好有个数……”
高逐晓曳眉苦笑。太虚镜之力,确是有遥测人命数之奇效,可它亦有其局限。因缘斗转,难以把握,只可窥人生伊死尽处,而不能探万物玄奇。素娘此说,明显将她当做是街头算卦的道士,捻了把念珠便号称能够执掌宇内。
她同素娘解释过,便见她目光倏然黯淡,沮丧地垂首看向自己隆起的腹部。高逐晓安慰她,又问她这话是从何处听得。素娘抬眸道:“是陈大哥见我心忧,告诉我的。”
高逐晓思及陈浩昇大抵也不过道听途说,是忧人之忧、急人所难,原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一连数日,不断地有怀了身孕的女子踏进她的院门,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她才不得不找了陈浩昇,当面同他说清事由。
“你究竟坑骗了多少良家妇女?”高逐晓又气又笑地问陈浩昇。陈浩昇满脸无辜,摆手道:“门主,冤枉啊!我发誓只同素娘一人提及过此事,想是她们私下相传,和我没有关系啊!”
“可素娘所闻,确是你传的无疑了。”
陈浩昇低头,认错的态度颇为诚挚,“是,门主,我错了,往后必会打探清楚了再说的……”
高逐晓见他一个八尺男儿灰溜溜认错,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好笑,摆了摆手称道无妨。可陈浩昇默默站了会儿,却不离开,反抬眸瞧着她,兀地问了句:
“门主呢?”
高逐晓不知他所问为何,柳眉微皱道:“我什么?”
陈浩昇嘿嘿笑了笑道:“小门主啊!素娘跟牛二在一块儿不过五载,如今都有四个胖小子了。门主同宋少主整日待在一起,我跟兄弟们都盼着能抱上小门主呢!”
高逐晓闻言,瞬间面色通红,两颊烫得都要发熟,恨不能登时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在胡说什么?想是近些时日习练又偷懒了,都有闲工夫来打趣我。”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声熟悉的疑语,清问:“什么小门主?”
高逐晓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拔腿迅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刚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却叫宋千山拦在原地,垂眸轻问,语气温柔至极,如若夏日拂过芙蕖的晚风:
“阿迎,我听见你们说什么‘小门主’之事。近些时日,总见着有些怀孕的娘子来你院中,难道亦是为此事而来?”
“怎的没听你同我提起过?若是真有了……”
高逐晓见他会意愈发偏离主题,陈浩昇只站在旁侧努力憋笑,只觉自己的面子通通于此刻葬送,径自推开宋千山,羞涩难当地吐了句:“想得美”,而后几乎是破门而出,匆匆逃离了。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自那日以后,谒金门内戒备安防似乎更严了。操练仍同往日一样,可宋千山常三天两头不见人影,问起他的去向,也是模糊带过,这总令高逐晓觉得有些担心。
时至秋末,北风渐盛,眼可见的翠意凋零,百草枯折。夜间时候,她独自坐在床前,瞧着自小窗洒至床畔的斜月细辉,听着晚风簌簌过窗,发出鸣琴般落落的清响。每每这般时候,她总会忆起从前,想起那时候的快乐与悲伤,曾经存在过而如今已然逝去的,曾经未曾拥有而如今幸而持存的。
手中握着那柄金纹太虚镜,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略微模糊的影子。
因缘斗转,伊始尽处,窥尽浮华,一念往生。这是太虚镜器性之所由。
兀地,高逐晓想起数月以前还在剑隐山庄的时候,心内浮上一缕钻绝的痛楚。直至如今,她仍旧为自己手握广陵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故死去,而感到无尽怅悔和悲伤。
可她也清楚地记得,文远扬在就死以前曾说过的那句话:
太虚镜是此,结局是此。
他此前应是早借在世之剑隐传者窥探玄机,得知己身生之尽处。亦正是因此,高逐晓不知道,他在真正面对自己的死亡之时,心中所持究竟是怎样的情态。
是无奈么?无奈其终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数。是洒然?毕竟早知如此,便再无任何道理悔恨前路所行。还是会更加痛苦?因为他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两次。
结局如此,对高逐晓有着一种妖异的吸引。那种神力原是不该出现在这凡苦的人世,可一旦降临,便犹如醇烈至极的鸩酒,其香袅而散之,总竭力地吸引着她,想要一探究竟。
况真说起来,人与人之间其实并无差别,都会经历由生到死的过程。只是,为了对抗生命无处不在的虚无,人们总喜欢为此间之事标榜价值与意义,譬如真与善、假与恶。如此,人活在其中,便能够摆脱关于死亡巨大的恐慌。
那日晚于白草坡上,宋千山也曾问过她,是否惧怕过去与将来,思及最后,她亦得到了答案。
如果一切于天地混沌、阴阳初开之时便早已秩序注定,那是否意味着此刻,她亦能于此间序列之中,看到自己驱用太虚宝镜,窥探自己此生尽处?
夜冷三分,月钩西沉,窗外一片寂静。
高逐晓抬腕,缓缓凝聚真气于指尖,再细皆灌注至太虚镜中。那面凤纹铜镜悠然悬于空中,边沿漫漶出细碎的铜色暗芒,镜面映照着她沉静的面孔,随着真气愈益加之,那张脸渐趋扭曲,进而变得模糊不清。
良久,镜心金光乍现,引得她不禁阖闭双目。
再睁开双眼时,镜中便奇谲如斯,不再显映出她的面孔,而如同穿越时空的门扇,将其所在定格于一片金碧高阁之间。
高逐晓静静地坐在床畔,凝神注视着太虚镜中所显镜像,虽已做好了十分准备,可是在看到自己一袭碧水罗裙出现其中时,还是禁不住心头一滞。
太虚镜是此,结局是此。
死亡亦如此。
文中“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一段所引/改句,皆出自陶渊明《闲情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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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