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北城下了一场小雪。
那雪下在夜里,薄薄一层,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只剩下地面上一层黑色的湿意。
而同一时间,夏茗和表演班的曾婷一起乘坐着林绍丰的车子,在一小时后到达了一处影视拍摄基地。
那是她第一次进摄影棚,第一感觉是好冷。
仓库一样的空间,里面格子间一样逼真的各类生活场景,还有各种各样的专业设备、拍摄道具,都让她大开眼界。夏茗小心翼翼的避开着地上铺着的轨道,跟着林绍丰的步伐走进人群密集处、那众星捧月的中心。
“这是你们的学姐代岚。代岚,让她们给你当群演,跟着你多学学。”林绍丰笑眯眯的把夏茗和曾婷推了过去。
化妆师正在给代岚补妆,女主演抬起被装点的无懈可击的脸,正小口的喝着咖啡,见怪不怪的客气着:“欢迎呀,欢迎。”
代岚随手把咖啡往身后一放,立刻有助理殷勤的弯腰接了过去。
她的明星架子让曾婷看直了眼。
夏茗却注意到代岚身后还有几个打扮成熟的女孩,她们熟稔地称呼林绍丰为“林总”。
“林总,怎么今天有空来公司呀?”
“林总,上次你介绍我去的那个戏……”
……
广告已经开始拍了。
场记板一敲,小小的空间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灯光、演员、台词、走位……
镜头外的美术老师将一桶调好的彩色颜料倒在白布上,洁白的画布瞬间被涂抹成七彩的绚丽,而夏茗从监视器里看到的却是升格的慢动作。
在朦胧昏黄的光线下,那监视器里的画面美如幻梦。
夏茗贪婪的吸收着新事物,将拍摄现场的各种新奇东西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而从夏茗站着的群演位置,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林绍丰正握着一杯热茶,和几个制片人、经纪人谈笑风生,男人们微笑着注视这群房屋中的女孩,如放牧者注视羊圈里的羔羊。
-
拍摄结束后已是傍晚八点。
一个被称为“钟总”的投资人过来视察,大腹便便的男人被人群拥簇着走来。
一番交谈后,林绍丰招呼收工了的女孩们前去一家高端的私人会所吃饭,美曰其名要好好“犒劳大家”。
那是夏茗第一次踏入这样高级的地方。
饭桌上那些从法国空运过来的海鲜食材是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她学着代岚的模样,用小刀轻轻划开面前的生蚝肉,轻啜了一口浓郁咸鲜的汁水,却只觉得想吐。
她吃不惯,她甚至有点困,但她告诉自己要有礼貌。
林老师是好心带她出来见识广告拍摄,这样的学习机会难得,也是考学面试时可以和考官交谈的话题,她应该感恩。
但是饭桌上,女孩们对各种“总”的恭维声不绝于耳,她们觥筹交错的商务模样让夏茗无所适从,这是真心的吗?为什么连她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虚情假意。而当林绍丰问了她是否能喝酒时,夏茗迅速摇了摇头,于是林绍丰很绅士的让服务生收走了她面前的酒杯。
夏茗没有喝酒,曾婷却喝了不少。
饭局结束,几个总还没尽兴,于是一行人又理所当然去了楼上的KTV包房。
夏茗惊讶的发现,当你处在一个权利和话语权都非常集中的群体时,个人的意志是被泯灭的存在。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林绍丰的催促下,双脚下意识的跟着群体一起上楼,她甚至说不出“自己想回去”这样的话来。
因为知道那是令人不悦的、是扫兴的、是坏气氛的。
无形的威压之下,表达会自发变得慎重和难以启齿。
KTV包房里,灯点在地板上轻盈的跳跃,女孩们娇声软语,陪着他们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精致的果盘和数瓶红酒被服务生逐一摆上,亮晶晶的酒杯眨眼间就堆满了整张桌子。
夏茗这一圈女孩中唯一还没成年的,在别人招呼她向钟总敬酒时,她摇摇头,坦然道:“我不喝酒。”
她正常的音量被代岚的歌声盖了过去,面对递来的酒杯,夏茗又大声说了一遍。
恰好歌曲停在一个安静的间隙,夏茗的拒绝清晰可闻。钟总的眼神从前方唱歌的代岚身上挪开,若有若无落在这个模样倔强的少女脸上。
他不开口,自然旁边会有人催促。
热闹的气氛僵了僵。
“不好意思钟总,小丫头不懂事,这杯我敬您。”林绍丰好像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不动声色地帮夏茗解了围。
林绍丰将酒喝了个干净,然后转头故作难受的捂着胃,委屈的对夏茗耳语:“你得谢谢我。”
老师挨的有点近,带着酒气的呼吸痒痒的扫在耳朵上,夏茗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
为什么要谢你呢?夏茗在心里发问,我不喝酒,这是我的自由啊。难道我就必须要喝吗?
一首一首歌唱下来,一杯一杯酒喝下去。包厢里的女孩们也玩嗨了,扭着、甚至跳起了热舞,逗得观看者哈哈大笑。
这不是夏茗熟悉的场合,所以她异常安静。
K歌局结束后,夏茗跟随林绍丰一起离开。
他们走到车边,夏茗困得不行的脑子却清醒了一秒:“曾婷呢?”
“钟总送她。她说自己想跟钟总再多聊聊。”林绍丰向一辆开走的车打招呼,解释道:“她和你不一样,她是复读生,她有很多问题要跟钟总请教。”
车辆驶过,车窗摇下。
钟总摆摆手,目光在夏茗脸上停了一下,气势十足的对林绍丰道:“走了。”
车子交错驶过,夏茗看到车窗内低着头的曾婷。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钟总的手已经大喇喇地放在了女孩的大腿上。
林绍丰微笑着看夏茗上了车,又招呼代驾可以走了。
这个女孩自幼长大的生活环境是干净简单的,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贫瘠?她的善良使她下意识会将人往好的方面想。而她的年龄则桎梏她的认知,让她对成人世界的丑恶没有想象。
小女孩啊,无论多么聪明,依然只是个稚嫩的小女孩。
也许在小女孩的理解里,虽然有点奇怪,但钟总肯定会送曾婷回机构。
殊不知,今晚曾婷根本就不会回来。
-
夏茗回到宿舍的时候,陈安然已经睡熟了。
她蹑手蹑脚简单洗漱后,困得瘫倒了床上。也许自己不应该再参加林绍丰组织的活动了,虽然能学习到一些新东西,但却实在影响她正常的作息。
而且那种局……夏茗说不上来,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
次日中午,夏茗在宿舍楼的盥洗室接热水时看到曾婷。
她闷头在搓洗一盆内衣裤。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胃有不舒服吗?”夏茗将自己的水杯灌满热水,又灌满陈安然的水杯,看到曾婷面色苍白,忍不住关心道。
曾婷顿了顿,哑着嗓子道:“……比你们晚一点。”
“奇怪,我记得你和钟总明明比我们先走,路上也不堵啊……”夏茗回忆道。
曾婷抬起脸,眼里带了奇异的恼怒:“夏茗,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曾婷生气了,她拧干净衣物,端着盆走了。
夏茗拿着两个水瓶回宿舍的时候还在琢磨自己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旁边的门开了,高斯妍正红着眼圈从屋子冲出来。
面面相觑的瞬间,高斯妍动了动唇,忽地愤怒的别过了脸。
夏茗不懂,她也不想懂。
毕竟她是来学习的,自己的素描作业还没画完呢。
-
要考广导专业,素描是必不可少的课程。
夏茗已经选修素描并上了两周的课了,她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但是林绍丰来视察课堂情况的时候,却在课后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夏茗第一次在林老师脸上看到亲切的苛责神情,他指着她的画儿,不疾不徐道:“这是什么?”
“人啊。”夏茗回答,心想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什么人?”
“在洗澡的男人。”
“那么这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屁股?”
“屁……什么?”
夏茗在林绍丰的微笑注视下,猛地红了个脸,此屁股非彼屁股!
林绍丰叹了口气:“艺术就是艺术,是不带任何有色眼镜的。艺术院校的老师们思想也都是开放包容的,你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反而不如大大方方画出来。”
夏茗愣了愣,忍不住为自己叫冤:“可是我根本就没见过啊!”
“哈哈哈哈哈……”
林绍丰愉悦的笑起来,大手像摸小孩一样摸向夏茗的头,夏茗下意识躲开了。
他不动声色的收起手,开始语重心长的讲起了道理:
“夏茗,你来得晚,有些实话我再不跟你说,就没人跟你说实话了。其实比起清汤寡水一样的女孩,艺术院校更喜欢招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孩,你是有天赋的,只是不通人事……”
他特地强调了“不通人事”四个字。
林绍丰又拿起笔,在她画上的空白处刷刷勾勒出几笔人体,看到夏茗思索的样子,他笑眯眯地停了手,在她的素描作业拍了拍:“连男人的生|殖器都没见过,怎么算的上是有生活经历的孩子呢?你应该多经历,这样才有搞头……”
林绍丰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满意地看着夏茗沉默了良久。
女孩却歪了歪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刚打算继续讲,就见女孩抬头兴奋道:“谢谢老师提醒!我这就去好好研究研究那些石膏像,求真嘛!我能画出来的,下次肯定不会再省略了!”
林绍丰诧异地看着夏茗飞快的收起素描板和本子,然后朝自己认认真真鞠了一躬,然后跑掉了。
他骤然沉下脸。
……话都还没说完呢。
-
夜晚的宿舍。
夏茗坐在一堆作业中,拿起素描纸,绞尽脑汁的刷刷画着。
没有困难的问题,只有不努力的修狗!
她信心满满的想着,不就是个没见过的人体器官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哪有林绍丰说的那么严重,怎么会难倒宇宙无敌学啥都快??茗呢?
那是这样?还是这样?
夏茗小时候在女澡堂子里见过女人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来的,也是见过的,那颤颤巍巍的……
那就一比一放大?再去网上找找图片?
“夏茗……”
陈安然推门而入,把正在琢磨的夏茗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拿过散文纸盖住自己的素描本,定了定神,才回头道:“咋了?”
陈安然一屁股坐到她旁边,怏怏道:“你上次不是跟我讲了你的街坊邻居吗!我找到点写人物的感觉了,然后新写了一版故事,结果林老师说不真实……”
陈安然丧眉耷言,靠在夏茗肩上:“老实说,我真的好累啊……咦?”
她拿起夏茗的散文,念起了标题:“《我和母亲》……我可以看看你的故事吗?”
“你看吧。”
陈安然拿起夏茗的散文,小声的读了出来:“七岁那年,我的父亲因肝癌去世。我的母亲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迎来了最大的噩耗,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也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陈安然看上去很失落。于是夏茗也拿起陈安然的散文:“我帮你看看,老师为啥要这么说你,说不定这篇能帮你改出来呢?”
“那我做梦都会笑醒。”
陈安然笑了笑,却笑的十分勉强。
因为她发现夏茗写的是真的很好。
而且是她难以企及的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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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夏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