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绵绵。
陈安然在地铁上刷了会儿抖音,新一轮的降温已经引起南北方不同的网友热议,其中爆赞的一条是:
“我我我!作为一个在南方上大学的北方孩子很有资格发言: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也就是单纯的冷。但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因为它不仅冷,它还很湿!!”
陈安然笑了,那是一种已经度过了青葱岁月、再回顾时了然的笑意。
她想起自己作为南方人在北方读大学的那些年,最忍受不了的不是室外零下几十度的寒冷,而是干燥。尤其是有暖气的室内,干的喉咙里整日火烧火燎,脱一件毛衣,都能燥的噼里啪啦一长串静电。
而宿舍晚上要断电的,加湿器根本用不了。她都是把几件湿衣服打湿,再挂在床边,以此度过干的够呛的北方冬天。
“叮——”时间过得飞快,地铁到站了。
陈安然从地铁出来,外头的冷雨淅淅沥沥着下,竟又大了些。她打着伞,低头紧紧盯着地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水坑,防止飞溅到裤腿上。
尽量让自己走的快点,也走了有二十分钟。
终于到了。
引入眼帘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上面叮叮咣咣闪烁着飞舞的彩色线条,长长的阶梯从入口延伸深处。
……高斯妍怎么还没出来?
-
超vip房中,觥筹交错。
这间最大的包厢足有两个舞池大,却比外面清净。
海音大学歌剧系的大三女生正拿着话筒演唱一首《剧院魅影》,巨大的LED屏上画面变幻,而女生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被高级音响完美还原,光影从上方随着音乐节奏变幻,效果拉满。
今天是这家店的老板组织的MBA校友聚会,在一群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中,高斯妍和其他三个女孩是被邀请来点缀气氛的,歌剧系的女孩唱的太好,简直把众人压倒。
所以一曲毕,她放下话筒四下张望,高斯妍只装作没看着,和身旁的男人继续谈笑风生。
珠玉在前,高斯妍才不要自讨没趣呢。
室内温度不高,高斯妍却穿着一袭黑色露背晚礼服,一边防止身边那只不经意揩油的手,一边不得不应付对方,无奈地将杯中红色液体一杯一杯往嘴里灌。
酒越喝越多,胃里却在翻江倒海,她的鼻尖疼的沁出薄汗。
怎么还没结束?陈安然都已经到了吧?
她心不在焉,频频看向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宴席将散,高斯妍心中暗喜。
“小高,你还住上次的地儿吗?我顺路送你啊。”
旁边的邓总是第二次在酒局上见到高斯妍,上次狩猎她没成功,这次更跃跃欲试。他看似礼貌,其实眼底深处尽是轻蔑,这样的女孩自己见得多了,总是假模假式要矜持扭捏一番。
殊不知在全场所有男人里,高斯妍最烦的就是他。
上次的酒局他硬要送她回家,结果上了车,又让司机下车去买东西,拉着她在车上自我感动地讲了一小时的创业史,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和当年抛弃我的初恋长得特别像。”
……
天知道高斯妍花费了多少口舌才在不惹恼对方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眼看邓总又要旧景重现,高斯妍披上披肩,娇笑着冲他扬扬手机:“怎么敢麻烦邓总呢,我的朋友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呢。”
“男朋友?”对方皱了皱眉,明显不信。
“好朋友。”她轻快地答,高跟鞋小心翼翼的越过电梯的缝隙,在邓总如炬的目光打量中佯装感知不到,低头着摆弄手机,电梯终于慢腾腾到了一楼。
高斯妍跨出电梯,笃定的四下寻找,看到裹着羽绒服的陈安然,眼睛一亮:“安然!”
邓总在不远处看了会儿,悻悻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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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然被高斯妍拉着先快速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后面的那些商务车看不见了,才被放开。
紧接着,优雅的美人快速走到一旁——
“哇……”高斯妍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
陈安然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应该给她打伞,高斯妍却将她轻轻推开,挡住她的视线:“别过来……很臭的。”
陈安然环视四周,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等她吐完,才嘀咕道:“我们去七十一买一瓶水吧?”
七十一便利店内。
高斯妍不光买了水,还买了创可贴和一块肉松面包。两人推开门,站在便利店门口小小的屋檐下。
高斯妍先漱了口,尽量斯文地小口吞咽,但那块面包还是很快就消失了。接着,她蹲下身脱下高跟鞋,露出磨得伤痕累累的左脚。
陈安然看的触目惊心,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平底鞋:“你既然不舒服,为什么非得穿这么高的鞋子呀?”
高斯妍扶着墙壁,一边贴创可贴,一边扫了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个1 1=2的问题,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答道:“因为好看呀。”
她面容有几分自嘲,几分俏皮,却骄矜地扬起下巴:“——而好看就是我最大的资本。”
陈安然看着她贴完了创可贴,又从包里抠出几张皱皱巴巴的名片,倔强地将号码一个一个输到手机里,忍不住质疑:“有意义吗?对方可能根本不记得你是谁。你每天这么辛苦——”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高斯妍打断她,扬起俏生生的一张小脸,雨水被风一吹,**地落在了她的眼里。
她光裸着一只脚,足尖点地,妩媚的双眼显出一点茫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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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高斯妍,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家庭作为后盾,也没有真材实料的本事,她除了漂亮什么都没有。
她还记得自己被开除那天,场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失去了男性领导的庇护,她那个到更年期的女上司说出的话简直令她羞愤难当,对方不仅一语点出她的心思从来都不在工作上,还直接讽刺她是捞女,以她影响公司对外形象的缘由将她毫不留情地辞退。
其实高斯妍不喜欢那些饭局应酬,她也不喜欢喝酒,宿醉后第二天皮肤会变得很差,头也会很痛。她也不喜欢和男人上床,他们对待她的方式翻来叠去,毫不尊重。可这偏偏是她能得到认同感和价值感的唯一方式。
多么扭曲。
高斯妍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没办法。
她丧失了所有力气,她走不出这片泥沼。
但她走向陈安然,走向这个和自己一样带着回忆气息的旧人,茫然道:“你知道吗,毕业后我好不容易接到第一部戏,结果拍了一半被叫停,制片人说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可怎样才算够呢?我究竟还要付出什么?我不敢想。没戏拍之后我乖乖回了海市,结果家里公司被查封,我爸入狱顶包,我妈整日以泪洗面,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是个废物,没能力,不会赚钱,扛不住事儿……而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看我会有多惨!”
“我一直在想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去艺考机构没有错,我想考上没有错,我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也没有错,那么到底哪里错了呢?哪里错了呢……让我的人生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个鬼样子!”
天边闪过一道轰隆惊雷,路边违停的一排车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利鸣声。
陈安然抿紧嘴唇,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高斯妍任由雨水将脸上精致的妆容冲花,她看着同样白了脸的陈安然,哭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的运势就是十年前那晚开始败掉的,归根究底……都怪夏茗!”
言语最后,徒然变得尖利。
这是十年后高斯妍第一次在陈安然面前主动提起夏茗。
却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刻。
高斯妍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并没有轻松半分,她蹲下身紧紧环抱住自己,小声地啜泣着。
陈安然走过去,将手放在高斯妍颤抖的肩膀上。
她知道,高斯妍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或者心里的负疚感能变得轻一点。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安然蹲下身,戳了戳鸵鸟一样的高斯妍,轻声道:“我已经辞职了,我打算去找……夏茗。”
那么重的句子,却轻飘飘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高斯妍霍然抬头,用看傻子一样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她:“侬疯了?”
陈安然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上都是水雾,摘下眼镜,低头用衣摆擦着:“我没疯,我很清醒,而且我想了很久。”
她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再次变得清晰:“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假装忘记,假装事情从未发生,假装选择不是自己做的,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你,高斯妍,我,陈安然,我们永远、永远愧对夏茗!”
她看向高斯妍,抿紧嘴唇: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高斯妍颤了颤,只觉得这邀请无比荒谬,陈安然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讲什么?她看着正常,难道躯壳里已经被另一个灵魂夺舍?
高斯妍抓紧包上的链子,像是在空茫中抓住一点支撑。
她躲避着陈安然的目光,低声道:“别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别整这一套!什么愧不愧对……我自己都自顾不暇,我已经是个摔得稀八烂的罐子,我自己都不在乎,你以为我会还会在乎十年前的那点子破事儿?在乎那所谓的良心?陈安然,你别太搞笑了!”
她勉力站直,重新穿好那只高跟鞋,踉跄着转身就要走。
陈安然注视着她的背影,厉声道:“所以……你要让那些碎片碎的更厉害,直到有一天变成细屑,等到想拼的时候,拾都拾不起来么?”
高斯妍背影一顿,却没有吭声。
许久,她哑着嗓子软软道:“如果我非要这样呢?”
陈安然想了想,自嘲地垂下头:“我尊重你,你当然可以选择忘记的,但我……”
她的声音变轻了:“……我也有停在原地的权利啊。”
高斯妍转过身,有些疲惫、有些哀伤的看着她。
陈安然望着这个艳丽潦倒的成年女子,映入脑海的却是初见她时,那个令她惊叹、宛如电影里走出来般美丽又造作的摩登少女。
她那时至少是干净又有生气的。
她们沉默的注视着彼此,一时无话。
许久,陈安然主动打破了这一刻的安静:“我们都是自由的,你,还有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都是自由的。”
“但如果你后悔了,或是想清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等你三天。”
陈安然走了。
高斯妍怔怔攥着陈安然走之前塞给她的伞……她什么时候在便利店多买了一把伞?趁她贴创可贴的时候?
她究竟要她想清楚什么?
高斯妍茫然的握紧那柄蓝格子的雨伞。
想她为什么会活成如今这样?
想造成她认知扭曲的源头是什么?想自己没能考上京电真的是全怪夏茗吗?难道不是自己走捷径的思维惯性?难道不是父母教育?是自小经历?是攀比心?亦或是不愿吃苦的娇气?
以及。
……十七岁时所经历的一切?
这本的标签有一个是多视角,嗯……相信大家看章节标题也感觉到了。
是的,叙事是按照三个女孩不同的视角,所以……
下一章我们回到高斯妍的过去视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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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