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燃 第1章 陈安然

科学研究表明，人类大脑的遗忘机制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对于重大的毁灭性记忆，忘却是一种下意识的处理方式。

也是保护自己脆弱身体和精神的无奈之举。

陈安然是当年那场**的幸存者。事实上，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缘由，她甚至从未进入过风暴中心。

数年以后，陈安然已经记不起诸多细节，夏茗的样貌也开始模糊不堪，可就是有什么东西，像顽固锐利的钉子，死死地钉在她的脑海中。

不可自拔。

她的梦魇开始于一切结束之后。

她开始频繁做梦。

梦的最初，是自己被困在一个四面皆白的囚室之中，视网膜被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激出生理性泪水，面前是一排严阵以待的老师，在这样决定生死的时刻，她的喉咙却被无形的手紧紧勒住，喘不上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陈安然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十年前的秘密亦是她的沉疴痼疾。

事发那晚，她曾隔着警车与夏茗对视过一眼。

浓烟滚滚，夏茗头发都被烧得参差不齐，唇角的笑却是冷静的。

——那是属于疯子的笑容。

也是那一笑，让陈安然记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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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8年影视寒冬至今，还有多少同行还坚持着没转行啊？”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知乎推送冷不丁冒了出来，在界面上数条企微通知中一举登顶，尤为醒目。

陈安然呼吸滞了一秒，她推开手边堆积的厚厚一叠稿件，合上《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一书，拿起手机。

下面回答什么的都有：学表演的说同学们都去直播带货了，没办法，现在没戏可拍，连网剧一个小角色都供不应求。导演系的科班生现在都放下架子去拍快手短剧了，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短平快、爽点狗血两手抓。制片人自曝转行去做电商，目前月收入不错，还不包含提成，能还上房贷，比之前干本行一月八千强……

评论区诙谐幽默，大家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交流着自己的现状，但即便如此，一种深深的无奈感依旧扑面而来。

——资本退潮之后，才知道谁在裸泳。

原本以为那场大事件结束后，会是影视行业全面增长和爆发的信号，谁知只是雪崩前最后扬起的号角。

陈安然放下手机，桌角上的塑料绿植抖着虚假繁茂的叶子，她看了一眼，又木然的将视线移向玻璃窗外。

她只睡了四个小时，整个人虚到极致，昨晚凌晨12点刚睡下，就被上级一个电话call醒，那版第二天要发出的领导莅临产业园区视察的发言稿，已经改了17版，却依然没有通过。

“安然，”上级用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喙的语气温和道：“可能要辛苦你现在去趟公司，把红色标签硬盘里所有的视频数据上传到公司内网上，大领导要看。”

陈安然看了看外面台风暴雨的夜色，内心是拒绝的，“没人性”仨字在嘴边滚了一圈，憋屈的咽了下去：“……那我现在就去。”

陈安然租的房子离公司近，这也是上级首先考虑到她的主要因素。11月的凉夜，陈安然裹着厚外套在工位上肝到凌晨4点，手都冻僵了。新的指示断断续续弹出。在等待数据上传的闲暇里，一个万念俱灰的念头再一次钻了出来：不如离去。

可是这谈何容易。

-

陈安然毕业于京电大学文学系，毕业后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选择留在了北城打拼。然而不到一年时间，她们就亲历了影视寒冬的诞生。

它诞生前，陈安然跟的项目已停滞不顺、阻碍重重。而它的诞生，则正式宣告了大批资本对这个行业的快速撤离，此后几年，又因不可抗因素，让这个行业在多个危机下受到全方位多重打击：拍摄受阻、项目腰斩、影院歇业……

四年多。

陈安然的梦想溃不成军。

那些她咬着牙、熬着夜写下的稿子，最终沦为废纸一堆。苦苦坚持着曙光来临，等到的却是公司倒闭的最后通牒。面对父母严厉的接连施压，普通家庭出身的陈安然不得不在梦想与面包之间选择后者。

她如今在广市的一家数据业务公司宣传部任职，平常负责写各种虚情假意的专访稿，以及溜须拍马的视察报道，除此之外，一些拍摄及报销类的杂活儿也要负责。每天打仗一样，她身上每一个细胞的劳动力都在高速运转。

公司倡导狼性文化，私人时间是没有的，凌晨三点还在加班，这是领导以身作则的示范，不用大惊小怪，你要尽快习惯。

这些工作和陈安然的本行毫无关系，事实上她非常清楚自己在这里没有发展空间，只是卑微地混口饭吃而已。她讨厌公司上下每天像殡葬一样严肃虚伪的氛围，讨厌同事间内卷严重恶性竞争的氛围，讨厌自己的审美一次次被轮|奸。

焦虑和压力，让陈安然额头上冒出了不少痘痘，她每天只有两个表情，那就是……微笑和没有表情。

浪潮之下，她只是其中一粒微不可寻的芝麻，但她最起码还有工作，还是有收入的“牛马”。或许她应该知足——用父母的话讲：你有吃有喝，有地方住，现在稳稳当当的比多少失业的人都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每次回家挂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

我就长这样，你们生的。

陈安然从玻璃倒影处移回目光，心想。

消息-企微-组长：【开周会了。】

大通铺一样毫无**的办公室，旁边壮硕的同事率先响应，立即起身，走动间荡漾起一层地板的余震，捧着电脑和印有公司logo的红皮笔记本，去往会议室。

又一个周一。

周一周一，马勒戈壁。

忍住胃里泛上来的酸水，她十指迅速敲上键盘。

消息-企微-陈安然：【好的，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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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给你提个醒啊，公司今年的年会要搞得阵仗特别大，领导还特意请了资历很深的老导演把关。”

会议室很大，人还没到齐，陈安然刚在角落位置定住，平时交好的小英就紧挨着她坐下，神秘道：“还请了名嘴住持，出场费就是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下：“不过要我说，想打响公司品牌知名度，最直接的途径就是和'照夜'合作，当代人谁还不刷短视频啊？”

照夜文化是一家在行业内榜上有名的新媒体公司，早在六年前，它就深耕自媒体领域。这几年更是孵化了大量成功的女性IP，在内容生产力上和社媒平台上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以专业和严谨著称。

它的老板慧眼独到，带领着公司一众红人紧跟时代潮流，不光内容优质，各类公益活动也有她们的大量参与。

有人说是炒作，陈安然却觉得，无论是不是炒作，无论这家公司的目的是什么，做好事就是做好事。

陈安然看向小英的电脑屏幕，那里赫然是年会的策划PPT，随口道：“没找吗？”

小英扶了下眼镜：“找了，照夜的老板拒绝了。”

“理由是啥呢？”陈安然有点好奇。

“说是……不符合他们公司理念。”

照夜的老板，听说是个很有手段的怪人，常居幕后神出鬼没，但做事雷厉风行……相传是位大龄铁娘子。

如果能去照夜工作就好了，他们这两年做的短剧水平也特别棒。陈安然心想，她离开北城前去面试过一次，结果第一轮就被无情刷掉了。

她还记得那个涂着蓝色眼影的女面试官捏着履历表对她的提问：“你有自己想表达的内容吗？”

陈安然糊涂了：“啊？我什么都可以写，你可以出题……”

“不，”面试官摇头：“我是说你从自身出发的话，有没有最想向大众传递的声音？”

没有公司面试问这种问题，陈安然一时语塞。

“那对不起，虽然你的学历很好，但你并不是我们要找的同伴。”

……

小英用笔敲了敲陈安然的键盘，同情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

陈安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英：“组长打算安排你去对接年会的导演组，负责他们的吃喝拉撒还有纪要沟通，你不是文学系毕业的吗？”

……

这次会议开的比以往时间都要久，口号，表态，施压，轮番上阵。

陈安然在领导目光扫视过来时，埋头刷刷记着笔记，但内心已经烦躁不安到了顶点，早上喝的水都变成了尿，她尿急。

会议一结束，陈安然便冲向洗手间。

狭窄的隔间内，分割出一个能让人短暂喘息的空间，“带薪如厕”也就这个意思了。

伴随着哗哗水声，面色也轻松了几分，她打开手机，却发现朋友圈炸开了锅——

“我靠！！！”

她突然拔高的分贝把隔壁蹲坑的人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掉坑里。

-

公司十三层阳台上。

陈安然神色复杂，又有点按捺不住的激动。

就在刚刚，她的两位同学做的悬疑剧成功上线，短短五天就迎来收视长虹，被各大媒体争先报道，优良口碑疯狂发酵。

大浪淘沙，淘掉的是沙子，真金不怕火炼。陈安然亲眼见证了她俩从大四开始就在筹备这个剧本题材，过程痛苦无比，项目从拍摄到最终呈现，足足做了五年之久。

这中间的艰辛苦楚与波折，或许只有亲历者人自己知道。

影视行业至暗的几年，无数人放弃、离开，可偏偏就是有人不信这个邪，陈安然的那两位同学就是这样，她们靠非凡的意志和毅力坚持了下去，然后竟然真的做到了。

是身边的人，是一个班的人，是曾经挨的那么近的人。

麻木的陈安然被某种无形的气氛点燃了，激动的同时，她压下心头泛上来的强烈落差感，却压不住那些满的快要溢出来的迷茫。

旁边有男同事叼着烟经过，陈安然用指尖揩了揩眼睛，假装是正午的日头刺眼，胸口那团火还在滚着，烧着。

陈安然自嘲地心想——

你啊你，真没用啊。

你啊你，真怯懦啊。

所以你……什么时候才敢离开这里呢？

-

已经十年了。

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却仿佛还在昨天。

陈安然知道自己是个平凡的人，相貌平凡，家境平凡，人生经历也平凡。她虽然知道，但不意味着就愿意别人这么看待她，人不就是活那一口气吗？所以她一直是努力的，即使天资平平，也比别人要更努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用“努力”摘到了“不平凡”的果实。

高考分数线一公布，她压线过了京电的录取分数线，陈安然考上了一个好大学。

那个暑假真是过的梦一样。

三线小城，这个消息重磅一样在亲戚里炸开。父亲、母亲喜笑颜开，走到哪儿把她带到哪儿叭叭一通炫耀，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老陈家的女儿出息了，以后保不准儿前途无量，家里来道贺的人一波又一波，陈安然去同学聚会腰板都挺的更直了。

“京电啊！那里帅哥美女如云！”她的高中同学们眼露羡慕，“你以后要跟那些大明星当同学！那我们以后会不会在电视上看到你哇？”

“不会的，我学的是幕后专业，就是写故事的。”陈安然答道，她矜持地扶了扶眼睛，不知为何，说到“故事”，内心却划过一丝隐隐的不安。

但那抹不安很快淹没在潮水一样的恭维喝彩声中。

-

十年后，在公司十三层的阳台上。

旁边呛人的二手烟雾阴魂不散飘来。

陈安然悲哀地回忆着人生屈指可数的闪耀瞬间，后知后觉、猛然意识到——

那已定格为她目前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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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