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雾是被天光微亮时残叶上的露水沾身给冻醒的,没人管就这么在院角躺了一整夜,五脏六腑火烧般煎熬,连打几个哈欠后,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任说白日里不敢在月泉淮眼皮子底下主动找她,见她清醒自己回来,连忙悄悄跟她说迟驻被放出来了,薛雾也只顾着找他要凉水解渴。
任说意外的是薛雾听到这个消息,竟没有露出一丝喜悦的表情,就好像迟驻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阴曹地府。
薛雾清楚迟驻出来这个时间点,意味着“新丰雪”小组行动失败,无面鬼混入其中。
丰年大概被抓了。
“还有……”任说吞吞吐吐。
“还有什么?”薛雾笑着安抚他。
“义父说‘请’你吃饭。”任说把请字念得格外种。
这是鸿门宴啊!
别去快跑!
“哦!真的吗?宗主请我吃饭啊那可太好了!阿雾好高兴啊!”
女人听懂了他的暗示,边阴阳怪气边往月泉淮所在的院落走。
她也是这么劝迟驻大胆点下毒毒死月泉淮,来个极限一换一,药她都准备好,迟驻死活不干,薛雾都快怀疑他是不是也喜欢月泉淮了。
迟驻都没听她的,她怎么会听任说的?
……
薛雾承认,在看到满桌鱼的时候,她其实后悔了。
与其说月泉淮偏好鱼,倒不如说这就是高句丽人饮食结构里占比例最大的肉类。
他的菜薛雾不爱吃。
哪有请客不问客人喜好的,不过思及是月泉淮,薛雾觉得这又合理了。
见薛雾迟迟不动筷子,月泉淮笑着解释最近诸事繁杂,又问她是不是觉得被冷落了。
薛雾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风刀霜剑严相逼,有人等着看她丑态毕露。
薛雾不知道该怎么答,强忍着恶心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薄如蝉翼的鱼脍往嘴里塞。
这不能怪月泉淮,她也没大声嚷嚷过自己不爱吃这个,看似故意反而不是故意,真正的恶意藏在言语里。
她觉悟很高,月泉泠心殷鉴不远。想到对方到死都不知心上人曾经也想吸食她的内力,念着仅存的家族情义才没下手,薛雾就觉得窒息。
月泉泠心的外公为月泉淮鞠躬尽瘁,一手开创丹阳宫助刚回宗门的月泉淮迅速站稳脚跟。
多年寻不到亲生儿子,月泉淮的亲爹月泉罗终已经让徒弟改姓月泉随时继位。就在此时月泉淮回来了,武学更是达到其他人不可企及的高度,月泉罗终大喜过望很快把位置交给了亲儿子。
再说端木珩,作为月泉淮的徒弟之一,朴银花继位的事对他的冲击不比月泉泠心小。尽管他的师尊告诉他,将朴银花召回只是为了紧急之时吸取她的内力。
端木珩分不清这是他师尊刻意安抚还是实话,他认为月泉淮不像是给些甜头,吊着他、利用他的那种人,他相信自己与师尊之间的感情是真的,脑海里又总冒出完全相反的念头作祟。
真相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人人都渴望得到月泉淮得偏爱,可惜他独爱朴银花,至于姬妾们连名字都不配为人所知,更同月泉淮没有零星情感上的纠葛。
月泉淮对朴银花的念头成了心魔,他觉得当时唯一开始修习与他相同武学——迦楼罗斩十诀的朴银花能给他生下孩子。
薛雾不置可否,迦楼罗斩十诀虽难,别人也可以学,而且朴银花也还未大成,后来月泉泠心不也在他稍加指点下学会了吗?
为自己的偏爱找借口罢了,分明对徒弟动心,要面子万般遮掩。
当薛雾把鱼脍咽到第四片的时候,她起身冲出门外扶着雕花栏杆吐了个昏天黑地,四肢虚软,史思明宅邸里来来往往的护卫仆人都诧异的望着她。
那架势,快要将心肝脾肺肾全吐出来。
莫不是……
薛雾缓过神看见见月泉淮皱眉怔愣了一瞬,语气急厉让任说去请大夫。
她知道对方又误会了。
真可笑,她薛某人就没来过癸水,公鸡下蛋她也不会怀孕。
乌龙闹大月泉淮不好收场。
“阿雾作日饮酒过多才会吐,糟蹋了宗主这桌菜真是抱歉,宗主大人好意阿雾心领了,误会,误会!您这桌菜甚合奴婢心意,奴婢山猪吃不来细糠!”
她忙拽住了任说,已有些站不稳,陪笑却从善如流,苍白妩媚的脸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任说就没见过她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最多面无表情发呆,掐指一算薛雾跟在月泉淮身边竟也有五六年了,他仍不知薛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心中隐隐敬佩薛雾丝毫不怕月泉淮强权,薛雾只对他笑道:若你我有着同样的倚仗,换你你也不怕,天地俯仰随心。非我有过人之处,而是老天怜悯我。
老天真的怜悯她吗?
“去请。”
月泉淮仅用两字就能推翻薛雾之前的长篇大论,任说莫敢不从。
……
看诊的老大夫背着药箱慢悠悠进门,屋外电闪雷鸣看似乎要下大雨,这趟诊他不咋想来,迫于新月卫淫威屈服了。
月泉淮对医道没什么了解,就连他当初生不出孩子也是请医师看过,才得知体内经脉异于常人。
老大夫把着薛雾脉象沉吟。
“小夫人的身子寒凝血瘀,冲任不调,即便抓药调养也很难恢复正常,可不能再受凉了,诸如塞北这样格外的冬日寒冷之地也要去。”
薛雾被他那声“小夫人”喊得险些背过气去,心里将满天神佛都问候了个遍。
月泉淮还不得气死,大夫就是勇啊。
这老大夫自认饱经世事不会走眼,摸着胡须提笔开起了方子,可凡事无绝对。
开,尽管开,有用算她输咯。
沉疴顽固,日积月累被苛待作践的形骸连饿狗都不吃,怕过了病气被连累致死。
渤海国寒冬腊月大雪天里,她跪了三个时辰。
“宗主大人待阿雾真好。”
她感激涕零的模样落在在场人眼里,令人无端想起被捡回家的幼兽,眸中闪动着相当混沌的烂漫。
大夫年纪大了,见不得年轻人郎情妾意的戏码,挫着浑身鸡皮疙瘩告辞离去。
任说寒毛直竖,怀疑搞不好是他听墙角听岔了也未可知,于是有眼色随那大夫一同出门。
“那便告诉我——赵涵雅在哪可好?”
沉重的木门被倏然合上,月泉淮发问。
与其指望薛雾,他还不如胁迫赵家那个小姑娘。
就算在早已枉死的阴阳师风音泠嘴里,薛雾无所不知,他月泉淮也咽不下这口气,长久仰人鼻息。
看来一直牺牲美色来与薛雾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周旋,着实令人生厌。
“还没算出来。”
“等算出来了我再告知宗主。”
设定上月泉淮就是对赵涵雅如此执着,十多年过去都没放弃抢人,所以薛雾没觉得奇怪。
现在赵涵雅在哪她还真不确定。
“不急。你慢慢算。”
月泉淮嘴上极轻极柔说他不急,笑意难掩,实则目光冷冰。
没半点利用价值,薛雾的下场会和当年到月泉宗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一样惨。
他错失了一次抓赵涵雅的机会,耐心所剩无几。
大雨如注,薛雾在监视下喝了那刚煎好的苦药,月泉淮提脚就要走,被她叫住。
“宗主,凡人与您不同,皆有至亲至爱,倘若宗主肯高抬贵手不伤其亲眷爱人,相信对方定然愿继续为您效犬马之劳。”
没摆着正妻劝谏的架子,也没上来就指着鼻子骂他不对。
月泉淮止步侧首,目光却未落在薛雾身上,良久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这等老生常谈他早就听腻了。
……
薛雾回到东边角落小房间,她将脸埋在枕里,脑中昏昏沉沉。
府中有狼牙从她窗外经过,嘴里浑说着迟驻的事,幸灾乐祸讨论他牢里关了一遭,于月泉淮跟前失宠了。
月泉淮宠迟驻吗?
薛雾脑海里万千思绪打成死结也看不出他那宠,旁人眼中的宠爱又究竟是什么?
他缺迟驻这个拥簇吗?他图什么啊?图被骂吗?
人性复杂程度之深,薛雾唯有咂舌,胡乱倒头又睡,等一觉醒来发现夜幕笼罩,不仅雨停了,绛河清浅,皓月当空。
白日里睡觉,晚上精神头足,薛雾打着灯笼出去夜游。
游着游着,游去了城外兵营。
史朝义手下,酒囊饭袋杂兵居多,昏昏大睡。荀庆山与许稚破坏了年久失修的旧栅栏潜了进去,兜头瞧见审讯丰年的狼牙小头目那言语侮辱路过的迟驻。
“咦,你看。嫌我们说真话他还不高兴了?”
“理他作甚,只怕他光急着赶紧跟月泉淮求情,多留他一命,我们审我们的。”
迟驻一贯隐忍,今天也不知怎么就动手了,这回杀人他再没用泉映千山,反倒使起了家传剑式“短歌”。
狼牙还来得及呼救,就已作了剑下亡魂。
一旁同审的新月卫弟子大骂,嚷嚷着要禀告月泉淮让他回牢中学学如何作狗。
迟驻给了他两剑呵斥“闭嘴”,转头问跪着的丰年可认识顾峰。
丰年并不知凌雪阁中谁是顾峰,只断续喃喃道有诈、城外还有兄弟接应,他自知伤重难活,恳请迟驻给他个痛快。
荀庆山与许稚伏在暗中看着,心想这个迟驻貌似并非他们想象中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等二人溜进薛嵩帐篷打探情况出来后,却又撞见了迟驻与尹雪尘在一起。尹雪尘不怀好意,揣测迟驻这个时节杀自己人,是想让月泉淮再把他扔进牢里,还是期待月泉淮一怒之下杀了他,他便不用再面对顾峰。
末了又劝迟驻,莫要反复挣扎,戴罪立功别让短歌失传。
荀庆山与许稚出了大营与城外厌夜汇合,惊讶发现边上还站着个薛雾。
他告知厌夜先前在营中所见,尤其是和迟驻相关的事。
许稚则拉着薛雾的手,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两包配好的药来。
自打东海一别,她就准备好了这份礼,日日夜夜带在身上盼着薛雾出现。饶是薛雾再讨厌喝药,也硬着头皮受了,不忍让小姑娘失望。
她爱荀庆山,自然也就爱屋及乌喜欢薛雾,荀庆山无亲人,独视薛雾为胞姐。
许稚也曾酸过这个“阿雾姐姐”,疑心是什么高段位绿茶白莲花,后来猛然听说她喜欢月泉淮,疼爱之情涌上心头,宁愿她是自己情敌都行。
“若薛姑娘到时候也能来就好了……”
“我与荀郎打算今年年底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