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叶宅的石子路上,阳光晴好,但我心事重重;我有预感,钦方的遇袭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李昙说,和和,你在船上的时候听到落水声了么?
我摇摇头,“我那时候在想事儿,真没注意。你呢?”
李昙诚实地道:“我也没听到,但是我耳朵一直不大好,也做不得准。”
我心内一动。到叶宅之后,我再看到狄衡就是6点50左右在“白露居”院子门口,我当时看到狄衡和钦方、城白羽一起从正门往“白露居”的方向而来。
也就是说5点40到接近6点50这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见过狄衡。当然,这点时间也不够从大宅来回岛西岩滩就是了……
我正想着,李昙冷不丁在我背心拍了一掌,让我别想了,不如回去好好补个觉。
李昙要去岛上逛逛,打算过一会儿去厨房包个三明治什么的,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这岛上刚出过伤人事件,我怕有危险,李昙不以为意,拍胸脯说朕乃堂堂深度调查记者,什么幺蛾子没见过,没在怕的。
行吧,拦不住。
回房把白?花摆在桌上,这看上去有着琉璃一般冰冷坚硬光泽的红花触之如缎,这种微妙错位的触感,就像这个岛,远远望去仿佛红花,靠近了却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正如叶蓝的那个形容,业花,与,业花盛开之岛。
我伏在桌子上,把脸贴在冰凉的红木桌面上。
没有通讯信号、下一班渡轮要四天之后,叶岛现在就是个大号密室,然后刚进入这个密室就发生了袭击案——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李昙。李昙是被我拖下水的,保李昙周全,是我的义务。
想到李昙,我忽然就有点儿稚气的怨气,心想我从小和李昙形影不离,这次李昙宁可自己出去逛也不叫我……
我越想越委屈,站起来就往外走。我也要自己逛!
但外面有可能有个伤人凶手……
……好吧,至少自己逛逛叶宅……
我在叶宅满地乱逛,偶遇在僻静院子晒萝卜干的做饭阿婆团,我一边给她们打打下手,一边聊天。
不是我吹,我这人虽然内向,但是特别讨岁数大的人喜欢,大家一聊,原来这看起来古色古香的大宅其实是三年前修起来的,人都是那之后雇的。
“哎哟哟,夫人势派得很,好似旧时候大家闺秀,给钱好大方,规矩大得来~~个屋子里不许有一点点动静,有点点动静立刻就要骂人,但木头房子,阁楼摔个碗,一楼吓一跳,我们进‘白露居’都只敢踮脚走路,喘气都不敢大声~~”
“夫人和先生老恩爱,夫人所有饮食都是先生管着,他看过尝过才能给夫人,但夫人看先生看得老严,先生连手机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长成先生这个样子谁不得看牢,要是我,他出去打个酱油我都要来回问三遍嘞~~”
……总之,有的没的八卦我听了一肚子。
比如叶蓝讨厌别人在她在的时候擅自上阁楼、特别贪凉之类的,还有她的烧伤非常严重,日夜疼痛,必须吃特制的安眠药才能入睡,那个药厉害得很,只能晚上吃,少吃一点都不行,但最近几个月似乎药效有点压不住了,叶蓝经常凌晨疼醒,但又不能再吃,三四点钟城白羽亲自去厨房给她煮补汤,捧在手上,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而那个疼得满床乱滚,乱摔乱砸的女人,只要靠在丈夫怀中,就会安静下来,小声啜泣,但是乖巧地喝下药汤。
……真好啊。我想。恩爱夫妻,少年扶持,除了妻子遭遇不幸,一切都幸福圆满。
他很幸福就好了,就算是别人的丈夫——只要他幸福。
中午我是第一个到宴厅的,11点左右,狄衡过来,城白羽和叶蓝也下楼,叶蓝确实通身旧式闺秀的气派,举止端庄言谈得体,我因此格外惋惜;若她没烧伤,与城白羽该是何等一对璧人。
大家餐前喝茶闲聊,我好奇叶家这次大祭的内容,叶蓝眼珠子转向我,淡淡地道,说这是叶家祭祖,但叶家主枝凋落就只有她一个人,未免场面凄凉,所以便请来一些叶家亲故帮着撑撑场。
我一听是祭祖,便抱歉地道:“对不起,我擅自请了我朋友来叶岛……”
叶蓝一笑:“你本来就是我们叶家的人,叶家人回到自己的叶岛,带谁来都是叶家的朋友,没关系的。”
我想了想,暂时没想起来我家哪个祖上姓叶,正在琢磨是不是母系那边带来的关系时,叶蓝看向狄衡,“这位祖上也与我们叶家有旧,这个岛啊,要么叶家自己人带上来,要么得了叶家人邀请,其他人可上不来。”
狄衡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一笑带过,状似不经意地问白?花从哪来的。
叶蓝抬了一下眼皮,“……你知道它叫白??”
狄衡一愣,叶蓝随即莞尔一笑:“我自己摘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送你房里去。”
狄衡定定看了她片刻,眼神一飘,看向旁边的城白羽,随即一笑说好啊,麻烦您了。
正说话,忽然开始上菜,我还想着不是12点开餐么,就听城白羽笑说今天在海岸捕到了极好的鱼,但离水就死,须臾腐烂不复鲜美,清蒸最美,凉了就大失风味,今天就破例早点开餐,让大家尝个新鲜。
叶蓝瞥了他一眼,“下不为例。”
城白羽起身分鱼,结果没按规矩让客,第一份鱼肉盛给叶蓝,叶蓝没接,只淡淡地道:“没规矩。”
城白羽俯身靠近叶蓝,低声笑道:“你最爱吃的,值得我没规矩一次。”
叶蓝眼神嗔笑地瞥他一眼,接过碗放下,倾身伸手要给大家分鱼,中途被城白羽拦住,他一边给我们分鱼一边低声道:“你快吃,凉了油腻,别人吃没事,你吃了胃不舒服,再不吃就不许你吃了。”
……怎么讲呢,糖分超标了。
我被叫到这个岛上就是为了看恩爱夫妻撒狗粮么?
但我没胆也不想踢翻这碗狗粮,只能默默炫饭。
叶蓝吃完鱼喝补汤,眼睛都被苦的眯起来,城白羽早剥了颗糖,低声哄她,她顿了顿,一鼓作气喝完,赶紧吃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端庄神态。
又聊了几句,她似乎有些困倦,城白羽送她去阁楼,狄衡不自觉地按了一下心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斯文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近于阴鸷的表情。
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狄衡兀自看了片刻,忽然起身离开,我想要不要等城白羽下来打声招呼再走?正犹豫,12点的钟声大作,把我吓了一跳。
片刻之后城白羽下来,问我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我想叫上狄衡,便一起往客院走去。
路过阁楼的时候我神差鬼使一般抬头,然后,我看到了叶蓝。
她坐在早上那个位置,在落地窗后若隐若现地看着我们。
城白羽也看到,他似是为了避嫌往前快走几步,我不知为何心内有一丝微妙的心虚,连忙垂头放慢脚步,和城白羽拉开距离,慢慢前行。等我到了客院,城白羽已经叫上狄衡了。
正如我的第一印象,叶岛极其荒芜,四处是大火肆虐之后的景象,我看着荒草密林中时不时闪过的残垣断壁,感叹道:“太可惜了,这些雕刻多精细啊……”
城白羽说叶家是大家世族,经营叶岛几百年,可惜一把火都烧了。
狄衡也看向他,“……这可不像三年前着的火。这看着有年头了。”
城白羽笑着轻轻摇头没说话,我不懂这些,我问城白羽这里以前什么样子,他愣了愣,那张一贯从容温和的面孔一瞬间浮现出了一种脆弱的无助。
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他告诉我,三年前叶岛大火,叶蓝被烧伤,他也窒息濒死,一度被判定为脑死亡,整整挣扎了一年,才被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代价是,他什么都忘了。
他淡淡笑道:“你能相信么,我醒过来的时候连煤气炉都不会点。一切从头学。”
狄衡双手抱胸,淡淡地道,有点奇怪啊,如果是脑损伤引起的失忆到这个程度,那按道理来说应该话都不会说才对。煤气炉点火和骑自行车游泳都属于肌肉记忆,不会说话了都不影响的。
城白羽垂头不语,我连忙打岔,“大脑是人体最精妙的器官,临床上确实有很多医学和科学没法解释的现象。”
狄衡没理我,木着脸看城白羽,“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么?”
城白羽欲言又止,他看着狄衡,脸上有一点不自觉的,几乎有些宠溺的神情,他沉默了一下,柔声说其实还是记得一点,他好似有亲人,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来,大概要么疏远,要么就不在了吧。
“……也可能是你的亲人没有找到你。”狄衡说,城白羽笑了一下。
他低笑道:“希望是这样吧……哎,我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个,有点……”他言犹未尽,不再说话,只抬头望向晴朗天空。
他轻描淡写,我却只觉得心疼。
狄衡也沉默,我想转换气氛,咋咋呼呼问城白羽岛上有没有沙滩,我想看,城白羽看了我一眼,轻轻一笑。
他笑起来宛若春月行空,柔和静谧,他说,我带你们去。
我心里只想,怎么会有人笑起来这么好看。
后来回想,我当时的状态就四个字“色令智昏”,我迷迷糊糊就跟到了沙滩才终于清醒一些。说真的,我没见过海,对沙滩还是有一些憧憬的,哪知到了一看,憧憬稀碎:沙滩上一片——垃圾。还都挺新鲜的,估计丢下去没多久。
城白羽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顺手捡了几个丢到旁边的垃圾桶,说叶岛洋流诡异,东西从岸边扔下去,36小时之内一定给你卷回来,尤其每年这几天,别看风平浪静,但什么船都靠不了岸,这堆垃圾肯定是今年刚雇的人偷懒没处理,往海里一丢了事,现在全卷回来了。
“治家不严,让各位见笑。”他拍拍手,我心里却想,这有啥治家严不严的啊,不是下面人没素质么。阿婆们说叶家规矩大,是真的大,连城白羽都像个遗少了。
跟满沙滩垃圾面面相觑一分钟,我们悻悻然往回走。
回到叶宅,城白羽邀我们去宴厅喝茶,刚泡好茶,14点钟声骤然敲响,在宏大余音里,顶楼传来一声重响——
狄衡反应奇快箭步上楼,我紧随其后。到阁楼的时候,狄衡正在推门,大门不动,狄衡后退一步,飞身一撞,一声巨响,大门洞开,随即,狄衡晃了一下,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我看到一片血红却给人予一种漆黑印象的花海。
整个阁楼,全是琉璃色泽、血红的白?之花——过大的视觉冲击,以至于让人产生了看到漆黑干涸之血的错觉。
然后,我看到了叶蓝。
我第一眼以为她躺在白?花海中,然后我才意识到,她躺在血里——她自己的血。
她死了。
轮椅歪倒,不远处的地上有一个沾满血的厚重靠枕与一把枪,我死死地看着她后脑上那个凹陷进去、黑红色的血洞,移不开视线,脑海里一片麻木的空白,整个意识里只回荡着一个念头:叶蓝死了。
几面挂在窗户上的镜子在她身上和地上照出明晃晃的光斑,让血泊的边缘显出一种近于白的反光。
叶蓝死了。
在这个业花之岛上,它的主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