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七月十二
厉鬼提灯诸事大凶
叶家是在南宋末年逃到这个岛上的
那时候神州兵燹,叶家孤儿寡母就此定居,最终成为了这个岛的主人。
叶家就是在这个岛上,将某个神祇供奉在了自己的祠堂里。
关于这位神明的一切全部不详,是何神迹、何方来历、为何供奉、甚至于神名等等全然不知。它被供奉在叶家祠堂中的神像,就是一朵形态诡谲、血红色的琉璃烧制的花。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叶萌的面色微微发白,她继续说到,“……不知何时开始,大家开始叫那个东西——‘血神’。”
叶家每二十年为“血神”举行一次大祭,同时也是叶家族长世代交替的仪式,最后的祭仪就由新旧两代族长单独进入祠堂完成。
大祭结束,新族长诞生,老族长退位,等待二十年后的又一次大祭。
在这个孤岛上,叶家、“血神”、大祭,形成了一个有条不紊,运行六百余年的轮回。
——直到二十年前。
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只知道,二十年前的大祭发生了意外,一场大火把旧祠堂付之一炬,老族长夫妻葬身火海,叶芝云离开叶岛,叶芝华逃过一劫,腿却烧坏了。而而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的知情者叶芝华讳莫如深。
之后叶芝华嫁给袁夜,重修祠堂,生了二女一子——那场烧红了半个岛的大火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但流言却像被野火烧过的草一般,在平静的表象下无处不在的蔓生。
有人说,二十年前有外人冲撞“血神”,还带走了二姑奶奶,所以才把族长的腿烧坏了,也有人说“血神”发怒了,所以二姑奶奶死在了外头。
“连我的小弟——”她气息不稳,似有泣音,却猛地刹住,面上现出一种惊惧的惨白,随即一言不发,甩下你们径自走了。
你和张仕安回到客居,你兀自惊疑。
叶萌说的其实并不是多离奇的故事,自古多淫祀,南有五通北有五仙,一些家族信个偏门的神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你自诩新青年,是从不信鬼神这些的,北平城里的道士姑子在你眼里统统都是骗子,就连那个自称白?的神秘青年你也可以找些理由来搪塞过去,但当你听到“血神”两个字的时候,你头皮一紧,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你只觉得害怕,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害怕。
你抱着自己的胳膊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强行把精神用在怎么离岛上:虽然叶萌说祭典期间船会停运,但也得想办法,这里还有人要杀你,你不能落单,最好一直待在人多的地方。
你正思索,张仕安迟疑了一下,“清因,我昨天在岛上乱走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传言,我之前觉得是无稽之谈,本来不想说,但听了叶萌的话……”
他听到了关于叶家和“血神”诡异的传言。
岛上大宅之外在传,叶家的幼子,是被“血神”杀死的。
“……说奶妈发现的时候,小少爷死不瞑目,血红色的花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往外涌……”他顿了顿,看了脸色惨白的你一眼,“我本来是不信的……但……”
你干干地咽了一下,强自说道:“别说了,人已经死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咱们还是想着怎么离开这里吧。”
张仕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从昨天折腾到现在,又惊又恐,身子累得走路都不稳,浑身一阵冷一热,脑子却亢奋得很,神经质地坐立不安。
你强撑着去了宴厅,宴厅内众人齐聚,气氛平静,只是不见白?与庆书。
叶芝华看都没看你,你心内一动,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周影,他俏皮地对你眨了眨一只眼,你立刻知道,周影没有把你险些被杀的事说出去,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众人的嘴都封住了。你又下意识地扫了眼叶蓝,叶蓝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拈着杯子浅浅啜了口水,转头毕恭毕敬地对叶芝华说庆书不见了。
叶芝华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袁夜脸色不大好,但还是强笑着打圆场,说他跑去哪里散心了也未可知,晚上还不见人再去找。
叶芝华淡淡点头,一切都跟昨天一模一样,就像这餐桌上没有少一个人一样。
你忽然就意识到叶芝华身上的违和感从那里来的了——她根本不像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她既不悲伤,也不难过,就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动哪怕一下眉毛。
你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再也吃不下去,抬头一扫,发现叶蓝与叶萌都没怎么动筷子,你心念闪动,试探着问叶芝华,能不能安排你离岛,叶芝华看都没看你,只说你是下任族长,你这一辈子都得待在这岛上,你想去哪里?
你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叶蓝瞥了你一眼,便温婉垂眸,再不说话。
你若有所思地回到客居门口,周影守株待兔,靠在院门上笑吟吟地道:“我觉得你要找我。”
周影救过你性命,你现在看他也没有昨天那么讨厌,反而升起一点亲近,你忙请他到屋里坐坐,张仕安一脸不想让他进来的表情,但一言未发,周影从他身边走过,特意停了停,对他笑了笑,张仕安脸色更坏,他却笑得越发开心。
你看他两人模样,忽然觉得有一丝微妙感觉,但也未细思,心里只想,男人都这么孩子气么?
周影今天穿着一身俏皮的银灰色毛料西装,笑吟吟地对你说,他是觉得昨天的事你不想被别人知道他才没说,若你要报官,还请随意。
你确实不想被别人知道,忙对他诚恳道谢,周影一笑,“若你真的想跟我道谢嘛~~~”
你心内一紧,生怕他说出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浑话,他眼珠狡黠一转,俯身向你,笔直地看着你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就好好保护好自己,嗯?”
你这才发现,他有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
周影通身风流,但他若这般仔细地看人,却别样的深情专注。
那双眼睛仿佛有魔力一样,让你无法转移视线,只能与他彼此凝视。
你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冷而甜腻的味道,心头渐生乱意,而就在这时,张仕安宽厚的手掌搭在你肩头,“清因。”
你猛的回神,连忙对周影笑道,多谢周少爷关心,我会小心的。
然后你问他这岛上有没有电话或者电报能跟陆上通信,他失声笑道,这岛上电都没有,哪里来的这些洋玩意儿。
你不死心,继续追问,有没有渔民私用的小船,可以帮助你们离岛。
“清因!”听你这么问,张仕安面沉如水,略带呵斥地唤了你一句,但周影是真的笑出了声。
他轻薄地虚虚在你面前晃了晃指头,“小清儿,我可是选了你做新娘的,你觉得我会让你出离岛?”
“——!”你咬唇懊恼,周影却一幅你这样子十分可爱的表情,柔声道,“嗯……好吧,我还真会。”
说罢,他往外走,背对着你挥了挥手,“可正确答案是,没有。这个岛上没有人敢在大祭的时候开船离岛,没有。”
他顿了顿,“就算有,也离不开。”
说完这句,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往后随手一丢,“差点忘了这个。”
语罢,便施施然离开。
那个东西一分不差落在你面前——是一段沾了血迹的麻绳。
周影一走,张仕安就炸了,抓着你像个爹一样唠叨了好大一通,说周影不怀好意,没安好心,你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你知道他都是为了你好,便乖乖应下,张仕安反而一口气闷住,想了想,狠狠地伸手揉了揉你的头发,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歇会儿。我让客居的婆子在你放门口守着。”
你心内暖暖的,应了一声,目送他出去,你掩上门,拿起麻绳。
这根绳子两端和中间有血迹,两端的血迹在外头,各是一握的长度,中间的血迹在里侧,只有星星点点的一抹,你沉吟一下,握住麻绳,对镜一比——它与你颈子上的绳印一般粗细。
你深吸一口气,将它在颈上绕了一圈——中间的血点与你颈上勒痕重合,而两端一掌宽的血迹,恰好握在你手中。
——这是那条差点勒死你的麻绳。周影把它收起来,然后给了你。你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你太累了,你现在没法思考。
你把麻绳收好,和衣扑倒在床上。
你知道现在外面有人,院里有张仕安,你一会儿还打算去找叶芝华……你闭上眼,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你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自己站在一个无边无际,巨大的血池中,但没有丝毫血腥,你只能嗅到你熟悉的,冷而甜腻的味道。
忽然,一朵琉璃光泽,血红如火的花,从空中飘落。
那朵母亲灵前出现、你梦到过、叶家祠堂里供奉的花落在你脚边,打了个转儿,孤零零飘走,你抬头望去,你看到了一片血红色的天空——
不,不是天空,是一棵巨大到让你以为是天空的巨树!
这棵巨树通体血红,枝叶花朵皆如血色琉璃一般,覆盖了你整个视野,你这才发现,所谓的血海,不过是从树干上涌出的血水而已——
然后你便醒了。
你微微侧脸,立刻惊动——白?像个小狗一样,下巴搁在你床边,正一瞬不瞬地看你。
你一下坐起来,结果他比你还要受惊地往后一缩,躲在床柱后,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你,迟疑地道:“……我、吓到你了?”
你把“是”字咽回去。想了想,单刀直入地问他:“白?,你到底是谁?”
白?茫然地摇摇头。他说,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睁大眼,他露出非常惶恐的表情,垂下头低声说,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白?。
你有些目瞪口呆地想了想:“……那……你是……什么呢?”
这一瞬,他面上露出了一个哀伤的表情,他说,我大概是个鬼吧……
哈?鬼?你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对你一笑,随即,他在你面前消失了。
就像一抹雪花,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你整个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直到张仕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清因?”
在和张仕安去找叶芝华的路上,你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你是真的不信鬼神,但白?真的在你前面消失了。
这个岛、叶家颠覆了你十九年人生的全部认知。
白?到底是什么?难道他真的是鬼?
客居与主居挨着,几步就到,你你脑子里乱哄哄的,一路心不在焉,到了主居才被狗叫惊醒,你身后随即传来一声清喝,犬吠立刻安静,你一转身,看到袁夜推着叶芝华的轮椅,从花园的方向过来,叶芝华就像没看到你一样默然垂头,温文儒雅的男人微笑着请你们进去坐坐。
猛犬是袁夜唯一的爱好,主院旁的小院就是袁夜用来养狗的地方。
他驯养猛犬亲力亲为,甚至于为了他的爱犬们能吃上新鲜肉建了一个地窖冰库。
这些猛犬也只听袁夜一个人的话,袁夜不在的时候有人靠近主居就立刻狂吠,声震整个老宅,但若是袁夜在院内,它们便一声没有。
主居里到处都回荡着一股细弱而清淡的甜香,你觉得有些熟悉,但来不及细想,你小心翼翼地复又提起离岛的请求,叶芝华充耳不闻,袁夜咳了声,你盯着叶芝华又说了一遍,她这次终于看了你一眼:“周少爷选了你。你就是下一任的族长。”
你平静看她,说你不是叶家的人,也不想做叶家的人,更不愿意做叶家的族长。你叫尉迟清因,那就跟叶家没关系,这是你母亲的心愿,也是你的心愿。
叶芝华没说话,她死死盯着你,紧抓着轮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你继续道:“就算您现在能困住我,难道可以困我一辈子么?”
叶芝华静了一下,随即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猛地朝你扑来!
张仕安飞身一挡,袁夜把她拦腰抱住,一向冷若冰霜的女人形容骇人,她双眼赤红似要扑过来咬掉你一块肉一般嘶声裂气地咆哮,“你们母女都一样!我拼了命都想要的你们看都不看一眼!我告诉你,叶芝云当年逃了,但她死了也得回来!你走不了!你走不了!你死在这个岛上也走不了!!”
袁夜脸色铁青,厉声让你们快出去,就用力抱住她往内走,叶芝华连咬带搡,一路叫骂,你都被张仕安拽到院外了,你还能隐约听到叶芝华的骂声,骂你、骂你母亲、骂袁夜,骂他没用、废物,他碰她一下都觉得恶心,歇斯底里地让袁夜去死。
你是真被吓着了,惊魂未定地被张仕安拖回客居,坐到自己房间里,连喝了好几杯茶才稳住心神。
张仕安心事重重,说有一件事他必须要确认一下,但又不放心你单独一个人,你定了定神,又仔细想了想,说叶萌既然放了话,那你就去探探她口风。
主意一定,你们二人分头行动,张仕安去办事,你去找叶萌看能不能达成合作离开这个岛。
你这一去,得了相当丰厚的信息,但是,与此同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也随之袭来。
——表少爷庆书,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