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盒里面是半根断掉的碧玉簪——
我见过它。我悚然地想,在我还在船上的时候所见的幻象里,我见过它——
我心如擂鼓,但不敢出声,狄衡带着手套拈起玉簪,下面是两片古老残破的帛书和一个笔记本。
帛书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李昙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是大篆,上面还能看清的部分写的是——
——“……献汝血裔,予汝长生……凡人牲者,心生神花,千里之外,亦为血祭……”——
跟县志上的内容对上了!而且还比县志上的内容多了一些!
李昙说,字虽然是大篆,但根据遣词用句判断最早也是中晚唐,看古旧程度差不多也是那时候的物件,应该是朱辰氏留下的。
破案了,朱辰家在岛上整的邪教仪式是血祭,把血亲奉献给邪神以求长生,所以朱辰家全灭是因为有个疯子把全家当成祭品给献了,这中间跑掉了三兄弟,但他们的后裔就算离开了叶岛也无法逃离命运,他们会心口生出血红色的花印,作为祭品早早死去。
说罢,李昙小心地拈起下面另一片帛书。
这片帛书相对要新一些,上面是一笔簪花小楷,我都看得懂,“……与母飘零至此,幸得血神庇佑,恩公朱(字迹不清)救助,得以容身,雅慕恩公丰彩,怀掷果之情,谨向血神祈愿:愿恩公夙愿得偿,原以所有酬之。”
……怎么说呢,按李昙的说法是个暗恋少女为心上人祈愿的祈福书。
李昙极其专业的判断,这个祈福帛书最早不超过南宋,大概率是叶家的某个女子,愿意拿自己所有一切向“血神”许愿祈求,换得心上人夙愿得偿。
最后的笔记本也是向“血神”祈愿,但内容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整个笔记本上面叠满了铅笔、圆珠笔、钢笔的字迹,一层一层,笔迹癫狂,反反复复地书写、覆盖,一股无法形容的疯癫扑面而来——
字迹太潦草了,只能勉强认出来一些:“我一定要让他复活!他是我的!现在只缺一个(无法辨认),我就可以成功了,可恨(无法辨认)还不够,啧,先慢慢找着吧,等他复活了,再把这些(无法辨认)招到岛上来,大祭结束,我就能获得完美的新躯体,长生不老,永远和(无法辨认)在一起了!”
我盯着帛书和笔记本,不知怎的,联想到刚才看到金盒瞬间,幻觉里漫天飞舞的牌位上的名字——我想起来了!我看到那个名字了,三个字,不是叶蓝,我看清了,但到底哪个名字是什么!我直觉那个名字和帛书跟那张纸上空缺的名字有关系——我想不起来!
我懊恼地锤了一下脑袋,狄衡问城白羽认不认得笔记本上的字迹,城白羽说字迹太乱认不出来。
狄衡没再追问,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最后这个笔记本八成是叶蓝的——她是第三个向“血神”许愿的人。
而我们这些如叶蓝所说,与叶家有关的人,就是被她当做血亲,要奉献给“血神”的祭品。
狄衡收好金盒,忽然说不知道前两张帛书的主人,向“血神”所祈求的成功了么?
当然成功了。我想,随即我就被自己这个无比自然的想法给惊到。
我怎么知道成功了的?而且如此自然?
我本能地觉得恐惧,放弃细想,抬头看去,狄衡正拿出一部在叶蓝房间里搜到的手机。
这是一部三年前上市的旧款0为旗舰机,手机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发送加密短信的APP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条短信,两个字:动手。
发送时间是昨天凌晨5点零2分。
动手?让谁动手,我立刻想到了钦方遇袭,在那个时间段只有钦方被袭击了,这部手机是在叶蓝房间里发现的,难道说是叶蓝指使人袭击钦方?
我正要说话,狄衡像是看穿我的想法一样,对我摇了摇头,“这条信息没发出去。”
这种APP属于阅后即焚类,即收信人阅读完短信之后就会自动删除,但发送失败的短信会自动存进储存箱——我看着短信旁边代表发送失败的小红点,哦,对啊,叶蓝说过,从七月十二清晨5点开始岛上就没有通讯信号了。
我随口问城白羽,那什么时候能恢复信号,他茫然摇摇头,说他没用过手机,不知道。
没……用过手机吗?我心中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正要开口继续询问,狄衡忽然往阁楼大门的方向看去,露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表情。
狄衡问我们,有没有听到阁楼里面奇怪的声音?
我们茫然,狄衡比划了一下,说是窸窸窣窣,有点像是穿衣服的声音……话没说完,震耳欲聋的钟声轰然响起——
12点到了。
然后,在巨大的钟声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根本不该有的声响——有人在敲门。
三长两短,不徐不疾,极其礼貌。
我却毛骨悚然——敲门声,是从阁楼里面传出来的。
那里面只有——叶蓝的尸体。
钟声的余响里,所有人都僵住,死死地瞪着那扇门,钟声渐歇,敲门声停住,钦方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钥匙,开了锁——
然后,阁楼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我看到,叶蓝出现了。
就在昨天才刚被我剖开的尸体,现在端庄地坐在轮椅上,优雅,带着她独有虽然不见面目却异常妖艳的氛围,对我们颔首致意。
死去的叶岛女主人声音动听:“各位,昨日招待不周,尚请海涵。”
那就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呢喃。
叶蓝的出现宛如一场悄然无声的雪暴,冻结全场。
我整个人木在当场,脑子整个是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李昙,李昙在看到叶蓝之后只怔了一怔,随即往阁楼大门扑去,钦方狄衡跟上,两人把轮椅上的叶蓝抵在墙角,钦方袖中滑下一柄匕首横在叶蓝颈上,狄衡一柄战术刀抵在叶蓝胸口,大门被李昙一把彻底推开——
台子上没有尸体。是啊,怎么会有尸体呢,尸体正站在我们面前呢。
非常古怪,我在这一刻并不恐惧,我脑海里先是麻木,慢慢缓过来之后,是疑惑。我货真价实地疑惑尸体怎么会笑着和我说话。这种莫大的古怪的困惑压倒性的占据我全部的思维,以至于没给恐惧留下应有的位置。
钦方死死盯着叶蓝,一点一点松手,叶蓝丝毫不以为忤,她优雅拨开狄衡的手,淡淡地道一声我先失陪,就启动轮椅下楼。
一刹那,某种让人窒息的沉重感威压而下,我们五人面面相觑,狄衡把刀插回后腰,城白羽面色苍白,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朝楼下走去,下到二楼趔趄一下,狄衡一把撑住,犹豫一下,扶着城白羽下楼。
宴厅里叶蓝正在泡茶,她得体地招呼我们入座,自然从容,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其实昨天她根本没有被杀,那都是我做的噩梦。
我们所有人沉默地,依从她的吩咐入座。
给我们每人亲手奉上一钟清茶,叶蓝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对大家道,“清茗未免寡淡,就让我为大家说一个故事佐茶吧。”
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是南宋末年,屠戮四起,无数人颠沛流离,其中有一户姓叶的人家,一路奔亡,逃到一个海外孤岛上的时候,只剩一母数女带着十几名妇孺下人。
她们到的这个岛,就是叶岛。
十几个赤手空拳的妇道人家哪里能在一个荒岛上讨到生活呢?就在快饿死的时候,她们在荒岛上发现了“祂”。
“祂”是某个强大力量的化身,强大的力量被叶家尊称为“血神”,而“祂”被尊为神使,乃是“血神”在地上的代行。
“祂”赐予叶家财富、安定与尊荣,并允诺只有叶家和被叶家许可的人可以登上这座岛,叶家由此躲过无数战祸,在长达七百年的时间里累积着属于自己的繁华昌盛。
而作为回报,叶家每二十年为“血神”举行一次大祭。在那个大祭上,叶家的女儿要与“血神”的使者,也就是‘祂’成婚,成为“血神”的新娘同时接任为新的叶家族长。
“……然而九十年前,叶家上一次大祭——”她看向沈雍和,“……被你的曾祖母联合余孽破坏,叶岛被烧,叶家就此没落。”说到这里,叶蓝顿了顿,叹了口气,漆黑的眸子扫过我们。
“我要重启大祭,重振叶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完成大祭正式接掌叶家,诸位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上岛,到底是谁、有什么秘密、之前做了什么,到底是不是人、甚或你们中的谁杀了我——我都不在乎。”
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格格笑了一声,宛若夜枭,然后又毫无预兆地停下,森然而慢地道:“对,你们之中,有人杀了我,我不知道是谁,我也不在乎,我只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杀不掉我。是的,我会被杀,但我会复活,一次一次,从血里站起来。”
“因为我是,血神的新娘。”
语罢,她挺直脊背,姿态傲慢又端庄,她说,我的大祭必须完成,即便牺牲一切。
然后,她看向了我。
我在这一瞬间意识到,金盒笔记内叶蓝想要的新躯体,是我。
我不是祭品。我是她想要的,新的、完美的、没有烧伤的、健康的新躯——我是她打算披在自己身上的那层崭新的皮。
我毛骨悚然,她对我露出了一个平滑的微笑。
“阁楼上的疯女人。”李昙的声音冷冷响起,叶蓝毫不在意。
不能让叶蓝复活的消息被其他人知道。
我们决定封锁消息,暂时把叶蓝关押在她二楼的卧室里。她也不反抗,只是柔声道:“你们之中,有一个与我一样的人。”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这句话什么意思,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轻声道,逃不掉的,流着叶家的血,你就逃不掉。
这就像是一句轻柔而恶毒的诅咒,我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蓝一笑,被钦方和狄衡押上二楼。
狄衡回来就揉着眉心把自己摔进沙发,沉默良久,看向我,“叶蓝到底死了没有?”
我只能说我检查的肯定是具尸体。
李昙沉吟道:“有没有可能昨天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她?”
理论上有这个可能。因为烧伤的缘故,叶蓝身上一直穿着压力服裹着绷带,根本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李昙继续道:“或者换个说法,今天的叶蓝根本不是我们第一天见的叶蓝?”
我想了想,还是犹豫地摇摇头,“虽然理论上可以做到不是一个人,但是……我觉得是一个人。”
因为……那股独特妖艳,又充满了压迫感的气质不是换一个人就能伪装出来的。
钦方也开口,他思考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他说,阁楼没有密室和暗门暗格一类的东西。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昨天我守夜的时候,我特意进去检查了一下尸体状况,紧接着到现在阁楼门口始终有人,换言之,阁楼大门里应该就只有叶蓝的尸体在。
那不就得承认,叶蓝她……死而复生了么?
这个答案太过异常与恐怖,我干笑两声,“你们还真信复活啊、活人献祭这些啊,那都是邪教吓唬人的。现在是21世纪了。”
说完我又干笑两声给自己壮胆,但随即发现自己笑得太难听而闭嘴。
李昙静静地看我,“你忘记我带回来的那截树根了?”
那截红色的、蠕动的、活物一般的树根。
想起它就浑身鸡皮疙瘩,我无话可说,钦方突然开腔:“……像被寄生了。”
我楞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往这个方向想,“……呃,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像,铁线虫就能控制节肢类宿主的行为,甚至在死后一段时间都能控制尸体行动,所以又叫僵尸虫……”
但铁线虫从来没有能控制哺乳类动物的记载,不,倒也不能这么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见过被植物寄生的人。”钦方道,“东南亚有种酷刑,就是在活人身上种下植物,让植物寄生在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