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她坐上回雁江的火车。
周日早上六点,她回到雁江三中的门口。
下一个要见的人,是宿舍偷拍视频的人。
*
时间还早,天黑漆漆的,街上冷冷清清,学校还没开门。
三中这几年把铁围栏又修高了几分,以前她常钻的那个狗洞也一去不复返。
她站在围墙底下掂量了一下,这高度,倒不至于把她挂在墙头上,但这大庭广众的翻墙头,风险比较大。
她去早点摊那儿蹲了半天,终于等到第一个学生,请他吃了一碗羊肉粉,让他给她捎带进去了。
许苑当时住的女生宿舍现在依旧还在,布局和外墙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她很轻易的来到宿舍楼下。
拍摄者镜头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另一栋女生宿舍。
楼层比许苑的宿舍高一层,旁边有垂下来的窗帘,拍摄者就站在某间宿舍里。
镜头略微向左偏移,这宿舍在许苑宿舍的位置往右。
姜羚当年虽然不住校,但也来过,记得女生宿舍的编号规律。
现在没法进去女生宿舍里进行比对,但基本可以确定是4507宿舍。
她给班主任打了电话,问她是否能帮她查一查当年的住宿名单。
班主任以为她还在查殷绯的事,答应下来,怕她着急又给了住宿生的老师的电话。
姜羚打过去,说明来意。
幸好现在资料都是电子档案,周日也不必专门跑到学校里来找一趟。
一个小时后,她拿到了当年住在4507的人员名单。
4507一共住着四名女生,她们不和许苑一个班,反倒是和殷绯一个班。
班主任手机里有他们班的毕业照,发了一份给她。
她看了一眼,锁定了一个个子比较高的女生。
许苑出现在镜头里之前,有一段镜头乱晃的模糊画面。一般人这种时候不会刻意摆放机位,怎么舒服怎么拿。
按照人的习惯,手机多数时候是举在鼻梁附近的位置。
根据拍出来窗户网格的花纹高度,只有这个女生的身高最符合。
她叫高穗雯,挺巧的,就在本校做行政。
电话也很好找,姜羚打给她,很快接通。
高穗雯说她今天会来学校加班,她以为姜羚是来查学生档案的,她说她会在学校里等姜羚。
*
高穗雯来的时候,穿着长及脚踝的羊绒大衣,带着无框眼镜,手里碰着一杯热咖啡。
她打开办公室,微笑着问姜羚具体是什么事。
姜羚很难将她和陈鑫赵峰联系为同一类人。
姜羚将手机里那个偷拍视频放在高穗雯面前。
她扫了一眼,猛地后退了一步,手边的咖啡泼了,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姜羚说:“4507,十年前周三的午休时间,你拍的,对吗?”
她仔细端详着高穗雯——实在是没什么需要再怀疑的,害怕混合着慌乱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
高穗雯伸手扶住椅子,稳住身形,哆哆嗦嗦问:“你是,你是谁?”
姜羚说:“我是为许苑来的。”
高穗雯脸色猛地白了,不停说着“对不起,我错了”。
姜羚问:“你当时为什么偷拍许苑呢,高老师?”
这个称呼让高穗雯更加恐惧,她下意识看向外面空无一人的走廊。
姜羚问:“你很在意自己的工作吗高老师?如果我把你偷拍的事说出去会怎么样?”
高穗雯立刻道:“不要!”眼中流出祈求之意。
姜羚问:“你在三中工作的这几年,每次路过女生宿舍的时候,会想起来自己做过这件事吗?你喜欢自拍吗?拿起手机拍照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有没有想起一个女生出现过你的镜头里,而她已经死了?”
高穗雯面如白纸,看上去差点要站不住,结巴道:“不是我、不是我想拍的,是有人叫我拍的!”
姜羚道:“是陈鑫让你拍的?他让你拍你就拍?”
高穗雯眼泪摇摇欲坠,道:“我真的错了,我当时和陈鑫关系好,一时冲动就答应他……”
姜羚问:“你就没想想自己做的对不对吗?”
高穗雯嗫嚅道:“我跟许苑,又不熟……而且我又不像她,处处高调……”
姜羚冷笑了一声,说:“我懂了,高老师的意思是,刀不扎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痛,你也想尝尝。”
高穗雯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急促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那时候听说许苑死了,我就开始后悔了,我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姜羚拿手机拍了一张她的照片,对她道:“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啊,高老师。”
姜羚对着高穗雯身后道:“对吧,许苑?”
高穗雯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姜羚笑了笑,收起手机离开。
*
她看了一眼时间,又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
李瑜航他们现在估计快到工厂了。
姜羚坐上公交,往滨江路的方向走。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穿透薄雾,是淡淡的金色。
九年前的夏天,兴悦商场举行青少年歌舞乐器比赛,许苑被少年宫的老师推荐参加。
她拿了乐器组的冠军,唐铭看见了她,为她亲自颁奖,之后问打听了她的学钢琴的地点和她的名字。
还拿到了本不应该存在的更衣室监控。
唐铭给钢琴老师一笔额外的奖金,往后经常出现在周末的少年宫。
雁江三中的文艺晚会,外联部找到兴悦商场。
晚会那天唐铭也来了,他找了许苑。
晚会那天是一个转折,之后唐铭开始开始接触许苑的父母。
父母的饭局、应酬,莫名其妙的多了许苑。
唐铭去许苑的家里接她那天,姜羚刚好遇见了姜羚。
但那天许苑还是上了车,姜羚没能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许苑正式和唐铭撕破脸皮,唐铭找了陈鑫和赵峰,让他们在学校里带起谣传。
给陈鑫多出来的五百块钱,陈鑫找了高穗文。
一张张嘴和一双双眼睛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许苑无处可逃。
“汽车到站,滨江路......”
往东一公里,就是那座过街天桥。
那天晚上下暴雨,黄色预警,柏油路上的水反射着路灯的光,偶尔才有一辆车从路上经过。
十二点出发,从小区走到过街天桥需要十分钟。
许苑一跃而下。
*
周日正午十二点,柏油里面上很干净,过街天桥上拴着为过年准备的红灯笼。
滨江天桥宁静安详,丝毫让人联系不起那个雨夜。
姜羚的手机响了,是市局的电话,她师兄的搭档韩铮。
她接起来,那头问:“你在哪?”
姜羚说:“滨江路过街天桥。”
对面道:“有点事情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已经有人去找你了。”
姜羚说行,那她在这儿等着。
那边挂电话之前又意有所指地提醒她一句,说:“不要乱跑,配合工作。”
姜羚在天桥上找了个贴膜的,往塑料板凳上一坐,说:“大哥,贴个膜,慢慢贴。”
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心想,那么殷绯呢?他们拿到工厂的监控了,也找到殷绯了吗?
她坐在顶棚的阴影中,而阴影之外,阳光刺眼,视网膜产生炫目的光晕。
模糊之中,许苑仿佛就站在栏杆旁边,白色的裙边随风飘舞。
姜羚疑心她是太久没睡,大脑出现幻觉,一动也不敢动地瞪着眼睛。
那道阴影与阳光的分割,仿佛死生之界。
她跳下塑料凳子,一步跨过去,强烈的明暗变化让视觉幻象消失。
许苑不在人间。
但还有人在。
那凳子绊了姜羚一下,给她摔个屁股蹲。
她突然清醒了起来。
贴膜大哥“哎”了一声 ,说:“小姑娘你干啥,当心掉下去!”
她摸出二十块钱给贴膜大哥,急匆匆说:“那俩气泡不用刮了。”抓起手机就跑。
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她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
早前她和师兄第一次去找闻娴的时候,她说最后一次见殷绯,是医院。
医院是一个分界线!
在此之前,殷绯找唐铭谈判,准备离婚分财产,找证据,从唐铭家出逃。
在此之后,殷绯孤身一人回去,杀了唐铭。
殷绯给她看的那张诊断书,肺癌晚期,似乎证明她正是因为命不久矣,才走上这条不归路。
但现在想来,那张诊断书磨损得格外严重。
随着她现在的回想,更多细节出现。
诊断书上面是整齐的折痕,纸张呈现出一种毛绒而柔软的质感,边缘有细小的绒毛。
这张诊断书被保存得很仔细,但是有些旧了。
如果殷绯是在那个时候收到自己的诊断书,那纸张的材质应该是平整光滑的。
她三两步冲下高架桥,拦了一辆出租车,急道:“师傅去市医院!”
她又给市局打电话,说:“韩哥,我现在不在滨江路了,我准备去一趟市医院。”
韩铮提高声音道:“姜羚,你以为是在跟你闹着玩吗!”
她自知理亏,只好装孙子,说:“韩哥我真不是要跑,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殷绯的线索,在市医院。”
韩铮怒道:“姜羚,你现在的情况还去查什么线索,就是想自己往火坑里跳是不是?”
她讪讪道:“情况特殊....”
韩铮沉默了一瞬,似乎已经无语,说:“把你的定位开给我,到了市医院,就在医院里等着。”
姜羚保证了一番,把电话挂了。
师兄和韩铮这回没有搭档北上,反而留了一个人下来。
现在由韩铮而不是刘姐来找她,可能是师兄专门留韩铮下来看着她的意思。
雁江市局里肯定暗潮涌动。
姜羚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她到了医院直奔五楼,给她医生表姐打电话。
表姐问姜羚:“你来医院做什么?”
姜羚说:“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殷绯的病例?”
表姐说:“不知道,知道也不能给你说啊。”
姜羚说:“警察办案,你帮我查查。”
表姐疑惑道:“你一个人来?合规定吗?”
姜羚心说老姐你这防诈骗意识挺高,嘴上道:“有别的警官一起来呢,坑不了你的。”
表姐说:“行。”
姜羚穿过两栋楼跑到表姐办公室的时候,表姐已经手脚麻利地把殷绯的资料调出来了。
表姐说:“确实有,她之前还遗留了一份诊断书和一张片子,一直没来取。”
姜羚后退一步,瞄了一眼走廊上的监控,说:“没事表姐,你先放桌上。其他几个警官还没到呢,我先不碰。”
等了二十来分钟左右,韩铮终于来了。
姜羚指了指办公室,说殷绯的资料线索就在里面,她还没动。
几个警官把资料拿出来,姜羚等在旁边,那张片子她也看不太懂,应该是肺部。
她问表姐:“这是肺癌吗?”
表姐瞥了她一眼,说:“是肿瘤。”
警官又打开诊断书,她凑过去看,立刻大叫出来:“良性!”
天杀的殷绯,果然骗她。
算了,既然是良性,天也杀不了殷绯了。
表姐在旁边颇为严谨地解释了一堆。
姜羚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在旁边发呆。
等她说完,姜羚问:“病人知道自己的检查结果吗?”
表姐拿出登记表给她们看。
当时护士给殷绯打电话让她来取,殷绯随口问了一句是肿瘤吧,之后直接挂了电话。
姜羚问韩铮:“你们抓着殷绯没有,要是她知道这个,说不定就投案自首了!”
两位警官没接茬,一左一右把她带走了。
姜羚被带回了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