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澜背着竹筐回到厨房,把柴拿出来,靠墙堆了起来。孙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回来了,锅里给你留了饭。”
肖澜嗯了一声,没有心情吃东西。然而想一想,得罪了傅大小姐,这大约是人生的最后一顿饭,还是当个饱死鬼的好。
她揭起锅盖,见里头有个煮鸡蛋,还有一大碗野菜玉米糁粥。她把鸡蛋揣在兜里,坐在柴草垛边喝了一口粥,嗳出一口气,转过碗边又吸溜了一口。
卢小天从外头跑过来,探头看见了她,大声道:“果然在这儿呢,快走,师娘叫你去问话!”
肖澜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把最后一口野菜吞了下去,又舀了一瓢水,慢条斯理地把碗洗了。
卢小天道:“磨蹭什么,快点!”
肖澜想了一路,都没想出来该怎么对付师娘。傅云裳的大小姐脾气跟她娘如出一辙,而且不像师父一样爱面子,戴高帽、装傻充楞之类的伎俩,对她来说都没有用。肖澜惹了她女儿,今天这顿打恐怕是免不了了。等会儿只能把气吸得足一点,千万别让人把刚喝下去的菜粥打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肖澜跟着卢小天走到议事堂门口,见师娘宋韵在门口站着。傅云裳和叶如栀站在她身边,就像阎王爷身边的牛头马面。
宋韵穿着一身黄色的衣裙,耳朵上戴着一双金耳环。她生着一双丹凤眼,吊梢眉,一看就不好惹。她一向风风火火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丈夫跟她在一起常年装聋作哑,时间久了,都有些真的又聋又哑了。
这一群人站在一起,气势汹汹的,让人很不自在。
肖澜现在十分后悔刚才逞一时意气,痛打了傅云裳一顿,以至于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被一群人找麻烦。但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敢。
她走到宋韵面前停了下来,道:“师娘,您找我。”
宋韵沉着脸道:“白天上哪儿去了?”
肖澜道:“去后山砍柴。”
宋韵道:“上次差点让兔妖吃了,还去?”
肖澜道:“弟子资质愚钝,没什么本事,只能帮厨房多干些活,报答师父和师娘。”
宋韵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资质愚钝的丫头,却知道私吞内丹,涨自己的本事。”
这件事恐怕要被他们当成话柄说一辈子,肖澜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好沉默下来。傅云裳道:“娘,她白天在树林里偷练妖术,被我发现了,还打了我一顿!”
叶如栀也道:“对,我也看见了!不知道她跟谁学的妖法,说不定就是被那兔妖附体了!”
这话可不得了,若是被她们这么认定了,自己少不得要被当做妖物杀了。
肖澜辩驳道:“不是妖术,我练的是师父教的剑法。而且不是我打云师姐,是她非要跟我比剑,先跟我动手的。”
傅云裳道:“她撒谎,就是她先打我,大师姐都看见了!”
叶如栀道:“就是,分明是这扫把星……三师妹先打的云师妹。”
这两个人为了陷害自己,都开始颠倒黑白了。肖澜心中有些恼,却冷静道:“我用什么打的?”
叶如栀道:“当然是用剑。”
肖澜道:“我去砍柴,身上只带着镰刀,怎么会主动挑衅二师姐?分明是她要打我,又觉得我不还手没意思,才让你把剑借给了我,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
叶如栀一时间无言以对。傅云裳瞪了她一眼,嫌这笨蛋拖了自己的后腿。
宋韵注视着傅云裳,目光变幻。这段时间里,她不止听一个人说过,肖雨鸣的女儿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以前这小丫头无依无靠的,受人欺负也不还手。如今却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变得伶牙俐齿,心眼子也多了起来。
从前肖雨鸣的剑法就远胜过傅剑琛,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一直被宋韵当成眼中钉。如今他的女儿长大了,变得越来越像他,也越发的讨人厌了。若说从前她是多余的六指,如今就是个无法忽视的痈疮。
她眯起了眼,实在想拿刀剜掉这块没用的肉,免得这臭丫头整天在跟前碍眼。
宋韵道:“她们说你用的是妖法,使出来给我看看。”
小师叔陆之原从外头走进来,见了这阵仗十分诧异,道:“怎么了?”
宋韵道:“这丫头偷学邪术,欺侮同门,方才把云儿打伤了。”
陆之原笑了,道:“小孩子之间拌嘴吵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师姐信她们做什么?”
宋韵道:“她前几天偷吃了兔妖的内丹,我怕她驾驭不住,要被反噬。”
她此话一出,陆之原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肖澜身上本来就有一半妖物的血统,若是妖性大发,恐怕会酿成灾祸。此事非同小可,不得不防。
宋韵道:“给她一把剑。”
傅云裳把剑拔了出来,陆之原道:“用我的吧。”
他走过去,把自己的佩剑递给她,温声道:“师娘考你剑法,你会什么,就使什么。放心,师娘不会为难你的。”
陆之原看出宋韵动了杀心,生怕她伤了肖师兄唯一的后代。他把自己的剑借给肖澜用,便是提醒宋韵莫要对这孩子太狠,又当着众人用话护着她,让宋韵点到为止。
肖澜心中感激,道:“是,多谢小师叔。”
宋韵的神色冷冷的,心里怪陆之原多管闲事。从前陆之原就跟肖雨鸣交好,妄想帮着肖雨鸣争夺掌门之位,他好跟着鸡犬升天。如今肖雨鸣死了,这小子又来护着姓肖的孽种,真是讨厌。
锵地一声,宋韵拔剑出鞘,霍然朝肖澜刺过去。肖澜知道这妇人善妒,不敢在她面前使出所有的本事,只是尽力应付。像她这样的柴草丫头,没好好学过几天功夫,本事差也不算丢人。
她招架了几招,显得十分勉强。傅云裳却在旁边道:“她没用全力,娘,狠狠打她!”
陆之原皱着眉头,眼看着宋韵出剑又狠又快,不给这个丫头留半点活路。他替肖澜捏着一把汗。若是宋韵使出杀招,他无论如何也得拦下来。
肖澜被宋韵压着打,一路退到了庭院中的黄铜香炉跟前,感觉她对自己动了杀心。肖澜的后背撞在了香炉上,宋韵一剑刺过来,没有停的意思。她只得往旁边一滚,虽然躲过了那一剑,脚下却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
傅云裳见她这样狼狈,兴奋道:“打得好,狠狠教训这个扫把星!”
宋韵这样身份的人,亲自下场打一个孩子,还出手这么狠,实在太过分了。
陆之原无意间转头,却见傅剑琛负手站在月洞门外,不知道他默默地看了多久了。
他看着妻子收拾不听话的徒弟,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陆之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竟也不敢出声了。傅剑琛的话虽然不多,身边的事却总在他的掌握之中。今日他的妻子痛打故人之女,自然也是得了他的默许才这么做的。
肖澜只有十三岁,纵使顽劣,又能闯多大的祸?只不过因为她是肖雨鸣的女儿,便生来就有罪了。
不光宋韵看肖雨鸣不顺眼,傅剑琛从前总是被拿来跟三师弟比较,心里也是恨他的。
师父曾经说过,傅剑琛有慈悲之心,能善待身边的人,若是让他当了掌门,沧浪派上下必然一派和睦——到头来却是看走了眼。傅剑琛虽然一向恭谦待人,却是压抑了自己的本性而为之。他见不得别人因他而死,便让事事让妻子代劳。外人都说他是个儒雅随和的大善人,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狠。
没有傅剑琛的纵容,很多事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年同样跟肖雨鸣交好的大师兄比陆之原看的通透,一早就去清净崖隐居了。日子虽然过的清苦,却总比在人屋檐下,事事受气要强得多了。
宋韵的剑法疾如暴风骤雨,肖澜的身形瘦小,如同一片暴雨中的树叶,被打的东倒西歪。她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恐惧,只能拼命护住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她的头发被长剑削去了一簇,衣裳也被划破了好几处,脸上磕破了一块皮,到处都疼得厉害。肖澜被逼得连连后退,再一次摔在了地上,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若不低头,今天恐怕就要被这个毒妇杀了,只得大声道:“师娘,弟子知错了,饶了弟子吧!”
宋韵的长剑停在肖澜的脖颈前,一瞬间有些犹豫。这丫头的本事的确不怎么样,那颗内丹算是白吃了。若是就这么杀了她,未免让人说自己的心胸狭窄,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肖澜的生死就在宋韵一念之间,她紧盯着剑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做什么这么认真——”
陆之原带着笑,上前道:“你师娘不过是考你功夫,你怕什么,快起来吧!”
肖澜喘着气,强烈的恐惧还没散去,又觉得十分委屈,一眨眼,一线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若是爹爹还在,怎么能让人这样欺负自己。
陆之原拉起了肖澜,不着痕迹地把她护在身后,一边道:“你师娘才使出三分力,你就被打的落花流水,天资不行,又没有出息,打不过就哭,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虽然是责备肖澜,却句句都是在护着她。说她没本事,胆小爱哭,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不必忌惮她。宋韵听了这些话,心里舒服了一些,神色也缓和多了。
她收起了剑,道:“肖澜,你私下跟同门斗殴,犯了门派大忌。今日师娘教训你,你服不服?”
肖澜心中骂她狠毒,却道:“弟子知错了,多谢师娘教导。”
宋韵一眼就看出这丫头乖顺的模样并非发自本心,哼了一声,道:“我看你心中未必服气。你这丫头刁蛮难驯,还是得好好修心。从明天起,你不必跟别人一起上早课了,去清净崖去反省半个月,把门规背熟了再下来。”
肖澜没想到挨了打还要被关禁闭,十分沮丧。她应了一声,道:“是,多谢师娘。”
陆之原看她浑身都是伤口,实在可怜。他有些心疼这孩子,却也没办法帮她更多了。
他回头望去,见月洞门外,傅剑琛的身影早已不见了。陆之原叹了口气,如今门派是傅家人说了算,自己也活得岌岌可危。若是管的太多,恐怕连他也没有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