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其实,那小厮进来之时,手中拿着一张拜帖,交与雷四少。雷四少略看了看帖,便寻机略略告知了父亲。雷庄主听说,便接过帖子,并吩咐雷知远先将来客请到西厅用茶,再行用事。
雷庄主扬起帖子,遍示群雄道:“诸位可知拜庄者谁?”
众人中,司马垕最为机警,一猜便知是谁。只是他深知,在雷老匹夫跟前最好敛翼,把聪明和力量都掩一掩,以免遭忌。凤云庄岳寿南父子心思细密,略一忖度,也知是哪个,只是他们向来持重,一向不肯多言妄语,却也不肯出头。冷庄主经验老道,一猜便准,只是他与雷云庄相交未深,不好说。青城庄陆氏兄弟,一个因本领不济,行事拘瑟,不敢妄猜,一个初涉江湖,乍逢此事,哪里会猜。其他人或因江湖地位不高、或因关系不洽,皆缄口不言。只有太华庄慕容抗,他此来志要语惊四座,艺压同侪,教雷云山庄刮目,以抱得美人归,成为东床快婿。他为人粗豪,但若静下心时,却也粗中有细。他一想,能让雷世伯郑重其事的人,定是来头非小。目下,中原各庄各派,该来的都来了;那不该来的反而来了,恐怕便是西域的中天教了。想至此,便道:“莫不是中天教的来了?”
“中天教”三字一出,雷庄主拈须不言。其他人先是抬头“咦”了一声,略一思忖后,又都点头“嗯”了一声,仿佛在说“想必是他”。
司马垕道:“我看慕容世兄所言不差。大家试想,今日咱们群雄毕会,盛况何等壮哉!以今日之势,咱们若真个一致对外,那中天教,勿说是咱们的囊中物,便是口中物也不足为奇。如此,他荀令昆还能坐得住?只是,咱们看不上他那破地方罢了。”
众人轰然称是。
雷靖天道:“不错。来人的是中天教的。只不过,是五个后生。”
此言一出,众人又“哦”了一声。想来,料理这五个后生,在场的前辈,如雷庄主、司马庄主、冷庄主以及岳庄主等自是手拿把攥,但前辈欺负晚辈,却有**份,胜之不武。于是众人自然将招子放在几个后生身上。慕容抗很容易挺了挺腰板,露出舍我其谁的情态;司马铮嘴角斜扬,露出一幅胸有成竹不以为意的颜色;凤云庄的岳焕也将两手交叉于胸前,摆出一幅义不容辞的架式。其他后生,如山东百泉庄小公子万轲,广东镇远镖局三公子杜之航,太湖帮二公子曾仲鳌,福建丹霞庄第五子徐幼通,也都跃跃欲试。只是冷双是女儿身,她在意的是众人的动静规模,根本上却是置身于外。陆骏阳年龄已过,且已结婚,便置身于局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骄阳经验不丰,但觉尘氛飞扬,却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便悄问哥哥道:
“哥,是不是要打架啊?”
“不干咱事,别多嘴!”
一听“不干咱事”,骄阳便不再多言,只有看热闹的心了。锦儿则谁也不关心,只拿眼睛瞅着骄阳点头赞叹。
司马垕笑道:“自不量力。区区五个后生,就敢到雷云山庄找碴,咱们雷氏八远岂是吃素的?随便五个人出来,就能像砍瓜切菜一样将他们收拾了。”
岳寿南道:“不错。雷氏八远声名早播。收拾他们不在话下。”
慕容抗道:“司马世伯,岳世伯,杀鸡何用宰牛刀。中天教既是送上门来寻衅,此等小事,何用劳动雷氏八远。我们几个就能将这五臭虫打发了,就当送一份大礼给雷世伯。岂不妙哉?”
雷靖天点头道:“这些年来,承蒙诸位抬举。雷某忝居盟主之位。但雷某知道,这中原不是我雷云庄一家的中原,更不是我雷某一人的中原。而是我们大家的中原,尤其是你们这些后生的中原。”说着,便站起身来,并拿起一杯酒,又道,“中天教派仅五个娃娃过来,是欺我蜀中无人。既如此,那我们就应该让他们见识见识谁家的文武才俊更殷盛,让他们知道知道谁家的后生更可畏,让他们观瞻观瞻谁家的子弟更团结!司马老弟,你说是也不是?”
司马垕听见此话,慢慢立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雷庄主道:“铮儿,听到了么?雷世伯在抬举你们呢!待会儿一定要小心在意,全力以赴,不要给我们中原子弟丢脸!”说话时,司马垕面色平静,不冷不热,猜不出是喜是怒。
司马铮在后铿锵有力地应了个“是”。
太湖庄主曾世充最善于候人眼色,阿谀顺意,及见了这个形景,忙也立身道:“雷庄主勿忧。中天教扰我中原已非一日,待会儿中天教那五个小杂碎要胆敢有半点差参处,别人不说,我太湖庄第一个饶不了他。”
雷靖天重重点了一下头,却见岳寿南不说话,便问:“岳庄主不说话,不知有何高见?”
岳寿南道:“既是为了中原武林,凤云庄焉敢后人!”
冷峻道:“大敌在前,其他勿庸多言了。一切谨遵雷庄主吩咐调度便是。”众人听了,纷纷称是。
雷靖天见都表了态,便以酒遍敬群雄道:“如此,多谢了!”众人也忙拿起酒一齐回敬了一杯。
雷靖天在自己生日这天,竟活脱脱地再次执得武林牛耳,心满意足,方要开口说话,却见锦儿还在此间,面色登时不愉,虎虎地盯了锦儿一眼,教她下去。锦儿却是两只小眼睛斜斜扬着,竟视而不见。雷庄主无奈,回到自己位上坐定,吩咐道:
“来人,有请中天五使!”
底下人领了言语,即忙忙去了。
雷庄主又稍稍扭头,低声喝道:“你还不下去!”
锦儿晃了晃小脑袋,又充耳不闻,倒是朝他挪近一步,抬起小手,给他捶起背来。雷庄主气得暗吸一口气,当着众人又不好嗔她,却也知道,自己虽威严肃穆,锦儿却从不怕他。且他儿子虽多,掌上明珠却只这一颗,偏锦儿又最类他,俏丽飞扬,很可人心。雷庄主实实地喜欢还来不及,哪舍得轻嗔痛怪。当下便由着锦儿,教她多多识些局面也好。
骄阳在下见雷庄主与其爱女情深爱密如此,心头渐渐如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
④
中天教是个什么鬼?骄阳从未听说过。毕竟,他自出生以来,一直在青城庄里,日日与沈姑姑习武,夜夜与赏心厮闹,日子过得如神仙般逍遥无拘,至于庄外事,则一概不闻。今日见众人提起“中天教”三字。便人人气愤又往抑,个个如临大敌。尚未谋面,众人即视若寇仇,摩拳擦常,严阵以待。想来,中天教定是个大脚色,在江湖上举足轻重。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过不多时,只听外面说“中天五使到”。话音未落,雷柏已引着五个人走进大厅。骄阳一路瞧去,那五人是三人在前两人在后。为首的是一位二十七岁上下的贵公子,他身着白色金纱络边罗衫,腰缠金丝滚珠玉带,两边悬着美玉,脚蹬白色粉底锻靴。手执折扇,身长玉立,眉清目朗,飘逸绝伦。和凤云庄的岳公子比,多了一份沉毅。其他人则一晃而过,尚未细览,但其中有一个是个女孩,则是确然。那女孩手执黑玉梅花笛,全身上下贴身粘肉得裹着黑色罗纱,似是不透半丝风。头上包着黑纱巾,脸上亦罩着网眼黑纱巾。只有一双黑汪汪圆滚滚的大眼睛露在外面。那五人越过骄阳,走到大厅中央,向雷庄主行礼。骄阳从背后看去,那姑娘虽全身包裹紧严,亦难掩其风流俏丽。
为首的公子道:“中天教特使,小侄荀慕青见过雷世伯。”说着长揖到地,非常之恭敬。
雷庄主道:“不必多礼,请坐。”
荀慕青听见“请坐”二字,却不见左右有自己的位置。心下方欲狐疑,却忽听身后一阵乱响。回身瞧时,却见大厅最末端正中处给他们摆了一张桌子,正好与主位南北相对。荀慕青见既不是将他们安排在东首第一位,以示尊重,也不是安排在西首最末位,以示羞辱。而是安排在这里,心下愰然,这样安排,成谈判之架式,以示南北对峙,身份相若。但是敌非友,却也一目了然。
荀慕青回身说了声“多谢”,便自行坐了过去。其他人分侍左右,也坐了。骄阳的位置在东首最末处,与他们相挨最近。他见五人个个精神饱满,面色祥和,不似想象中的敌人,个个凶狠霸蛮恶臭无比,尤其那个黑衣女孩,长得着实细巧秀逸,仿佛世外仙源里来的。与这样的人物为敌,实实于心难忍。
酒过三巡之后,雷庄主道:“中原和西土久不交通,老夫也不问世事久矣。想不到中天教竟培养出这么多后起之秀。老夫眼生,还望荀公子引荐一下。”
荀慕青道:“好说。”又道,“众所周知,我中天教地处西域,教中除教主外,底下又设六大天使,三十六堂,七十二舵。林林总总,教众有上万人马。”
中原群雄一听有上万人马,有的吃了一惊,有的眉心一皱,有的认为他在夸大其词,虚张声势而已,有的到底瞥瞥眼睛,一脸不屑。但无论怎样,都在心底作用,没有形容于外。
荀慕青见群雄气度闲闲,心想:“怪不得父亲不敢轻举妄动。这中原果然人才济济,不是等闲之辈。”继续道,“这四位皆出自六大天使门下。这位是我教天君使者的大公子,姓商,双名去疾。”那人坐在荀慕青左首,身着黑袍,颧骨很高,两颊深陷,双目锋锐,神色肃毅,大有不可犯之色。听见此人姓商,慕容抗实实看了此人一眼。当年其父慕容逊大战中天教的商仁,致使内脏受损,至今不得痊愈。从此,慕容抗便对姓商的刻骨铭心。
荀慕青又指右首一人道:“这位是我教天官使者的公子,姓申,双名不识。”此人身材中等,却是极瘦,面皮焦黄,似得了重病一般,眼极小,似是眯成了一条线,难以睁开。
荀慕青又指申不识肩下那人道:“这位是我教天功使者之长公子,范长碌。”此人身形矮小,不满五尺,而且面色偏老,两撇须贴在脸上,像笑眯眯的老鼠。
最后荀慕青介绍那黑纱姑娘道:“这位是我教新晋的天情使者,连雪儿。”
中天教主自不用说,这里除雷庄主雷靖天外,谁都不敢说能与中天教主对上五百招。而六大天使,当年名动江湖,至今声名犹在,其武功见识足与各大庄主相埒。这次一出动,便是他们亲传亲教的公子少爷。那么,此番比武较量,谁胜谁负,倒不好说了。
雷庄主道:“荀公子不在天山脚下享福,今番屈尊到我雷云山庄,敢问所为何事?”
荀慕青道:“自是为世伯贺寿。”
雷庄主道:“便无其他要务?”
听了这话,只见荀慕青从容避席,又走至大厅中央,对雷庄主又长揖到地,说道:“久闻庄主有一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也是深闺望月、待字闺中的好年纪。正巧,慕青有一舍弟,名唤慕白,今年十六岁,才貌武功都还过得去。正可堪配令爱。况且,当今武林,我中天教崛起西北,雷云庄鼎盛东南。两家若是联手,这天下岂不翻手就在掌握?所以,家父不揣冒昧,特令慕青前来提亲,使我两家永结秦晋之好,从此再无干戈。望世伯熟虑之。”说完,深深一揖。
锦儿见这位公子竟是提亲而来,小脸为之一红,不禁低下头回避。幸而无人知她身份,也都没注意她。骄阳虽知她是女儿身,却不知她的根砥,又焉会想到这一层。
慕容抗因家父之故,深恨中天教,听了他这一篇狂论,焉能不气,便第一个笑道:“说了半天,荀公子是在枯井里呆久了,忘了天有多大,地有多广,就目高于顶,想吃天鹅肉来了。”
众人听慕容抗将那姓荀的比作癞蛤蟆,大快胸襟,便轰然称是。尤其是太湖庄的曾世充,因其庄就在雷云山庄左近,最怕吞并,这时也高声叫道:“癞蛤蟆痴心妄想,想做我们中原女婿,你照照镜子吧!别说雷庄主不答应,雷氏八远不答应,就是我们也不答应。”
商去疾见群雄出言不逊,拍案而起道:“放肆!”这一声内含内劲,竟将群雄嘈杂之声压过了。
司马铮和慕容抗见状,竟一齐也拍案回道:“大胆!”双声齐出,两劲叠加,竟将商去疾的声音压灭了。骄阳这边听了,神经为之悚然。群雄胸襟也为之轻轻一震,皆叹“后生可畏”。
荀慕青抬手止住商去疾。商去疾见了坐下。荀慕青道:“雷世伯,敢问此间是雷云山庄,还是别处?”
雷庄主知道他要说什么,便道:“自是雷云山庄。”
荀慕青道:“那此间是世伯作主,还是他人作主?”
雷庄主道:“圣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在这里吃酒喝茶的都是我雷某人的兄弟子侄,是自己人。荀公子远来是客,自是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
众人听见这话,纷然称是。曾世充更道:“我们雷庄主是何等人物,岂是你这等人所能怂恿挑拨的!”
这时,忽听一人说:“久闻中原武林是上国衣冠,没想到是这等没规矩。主人老大还没开口,那些阿三阿四就出来瞎三话四,全没个尊卑上下。”众人望去,那说话的正是来自天功门下的矮子范长禄。
司马垕呵呵笑道:“这位范世兄所言差矣。这‘客随主便,疏不间亲’,便是规矩。诸位不远千里而来,不揣身份,便乱言我中原规矩,大有离间我中原兄弟之意图。这可是规矩中最不规矩的地方。”范长禄为之语塞。
太华庄是抗御中天教南下入关的首要门户,所以慕容抗对中天教也颇有了解,这时也道:“我听说荀公子的先祖乃是华夏燕赵人氏。怎么,在西域番邦呆久了,就数典忘祖起来?这数典忘祖可是欺师灭祖的大罪!”荀慕青听了,哑然失笑。
申不识站起身道:“雷庄主,我们此番前来,的是一番好意。却不意招徕这么许多批驳诮谤。多言无益,只是方才我家公子所提之事,未审庄主本人尊意如何?”
雷庄主知道,申不识的话中加上“本人”二字,是让旁人勿要插嘴,让他本人予以答复。而且,女儿毕竟是他的,须他作主,旁人是无权予涉的,便道:“承蒙贵教主错爱,老夫心领了。”
申不识道:“这么说,庄主是拒绝了?”
雷柏在旁怫然道:“这话也是足下该说该问的?”
荀慕青忙道:“雷四哥且勿动怒。”又道,“雷世伯,据小侄所知,这比武招亲的帖子上写着,凡年齿在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年轻才俊,都可前来与会参加,是也不是?”
雷庄主道:“不错。”
荀慕青道:“但帖子上并未注明这才俊是中土才俊,还是西域才俊。既未注明,我等也是有资格与会参加的。”
雷柏道:“我看未必。据我所知,足下今年二十有七了吧,其他三位,我看还要年长些。那位是个姑娘。五位年齿条件都不相符,我看还是算了。”
荀慕青道:“我方才说了,舍弟今年十六岁,他是极符的。我们几个今日是假代舍弟而来的。”
雷柏道:“这种事也有假代的?婚姻可是大事,足下儿戏了吧?”
荀慕青道:“帖子上也没写不可假代啊?”
雷柏笑道:“足足处处强辞夺理,看来定是要与我中原豪俊一较高下了?”
荀慕青道:“不敢。我们几个再怎么不自量力,也不敢与诸位庄主一较高下。至于其他,倒有心讨教。”言下之意,在场的后生和庄里的雷氏八远他们是不怕的。
群雄心想:“你倒想与在座诸庄主比武较量,你配么!”
这个局面,众人早已料着,也不诧异。
雷柏道:“这样我倒糊涂了。你们是来提亲的,还是来打架的?”
荀慕青道:“读书人常常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我们江湖中人偶以武会友,以友辅义,也未为不可。若以此,还能使你我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慕容抗见话都说到这步田地,他们还焉能沉默,于是道:“说了半天,你们这么大老远跑来,就是皮痒痒了?”又立身对雷庄主拱手道,“雷世伯,这些人既是为令爱而来,小侄绝对奉陪。若小侄连还几个菜瓜都砍不动,那小侄也就没资格作您的乘龙快婿了。”这话说了,冷双和锦儿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冷峻道:“壮哉!年轻人就当有此血性!”
司马铮道:“在下的潜龙掌潜龙枪都搁下好久了。今日正好舒展舒展。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咱们就转个高低。”
山东百泉庄的万轲道:“我的鬼头刀也好久没饮血了。”
雷柏忙道:“诸位,今日是家父五十五寿诞。此番较量,还是点到即止,不伤人命为好。”
众人道:“既是庄主贵诞,我们自是小心在意,尽力为之。”但大都心想,“比武打架,胜利为要。若不能胜,点到即止个屁。若胜了,就算用阴谋手段,你又能说什么?哼!”
雷柏道:“多谢。”又道,“不知荀公子怎么比法?”
荀慕青道:“我们是五个人,五战三胜如何?”
雷柏道:“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皆道:“我们怎么着都可以,只要他们不怕输便是。”
雷柏道:“那公子这边哪位先上?”
荀慕青笑而不答。而是不紧不慢地回到座上,方道:“雪儿,你先上。”
众人见中天教头一阵竟叫一女子先上,都不禁皱了眉头。
下一章,骄阳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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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群英夺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