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蒙垃圾山,可以说是安德洛所的国中之国。
达蒙原本没有山,它是高京与京郊之间的一片洼地。从伏萨朝起,京畿的垃圾都堆到这里,堆成了延绵的山。山上长出了贫民窟。贫民窟一路延续到山下,沿着灯芯河,又生出了塞拉维。
后来,垃圾山周边筑起高墙,垃圾被关了起来。
人造的山越摞越高,但不至于向安德洛所的两座主要城市侵蚀。
达蒙的贫民窟逐渐和垃圾山切割,成为单纯的贫民窟,仍有很多住民依托垃圾产业谋生,但也有了更多其他赤贫者。
塞拉维还是塞拉维,充斥着赌场、暴力、**产业、情报贩卖,无序的“炼狱天堂”。当然,正常人都不会将之称为“天堂”,只是“炼狱”。
但不论是谁都不会否认,比起塞拉维,高墙之内的垃圾山,完全可称之为“地狱”。
“偏见!都是偏见!”餐桌的主人忿忿不平。
垃圾山还有个名字,叫“拉齐山”。垃圾山的统治者,名叫拉齐,被附近的住民称为“拉齐大王”,是当之无愧的垃圾大王。
垃圾山延绵数十公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座高山主要分三个山头,最东边是最早堆起的老山,如今已不再接纳新的垃圾进场,部分地表覆土后建起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处理设施。最西面是堆放有害垃圾的地方,被称作“脏山”。中间是还在不断承接京畿各类废弃物的“新山”。
老山林木遍植的山顶,有一座外墙雪白的尖顶城堡,正是拉齐的住处,被当地人称作“雪宫”。雪宫大门口,有一条黑色的柏油路直通山脚。
赫拉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样的地方。
柯林丢了,丢在垃圾山。
原本这事和她没有关系。虽说她取得了外出许可证,但并不属于位面校验组,无法和小葡萄他们一起工作。
她被分配到防务团外卫第六勤务队,跟着队长托纳执行一些没什么危险的常规公务。
例如协助神堂运派救援粮米。
十几年前,须臾成为神明准允设立的独立第三特别教权主体。出于人道主义因素,每年通过教会途径向六大常规教权捐献近两亿吨粮米,以缓解陆上六国几千万人口的极端饥饿问题。
为确保路途安全,须臾特殊教权被准许派遣配备自有武器的卫兵负责运送。
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不再会有不开眼的强盗选择挑战“十二向匙(第三特权的徽标)”的护卫力度。受制于本地教会、王室的各项约定,这帮变态的远程武器确保不会让人当场毙命,但在瞬间解除行动能力的同时,不排除随机挑选某个内脏破裂,让人生不如死。
神与纪年末记月二十日,按惯例又有一批粮食抵达。赫拉所在的第六勤务队,负责京郊教场向下级神堂——灯芯城大河神堂的转运护卫工作。
押运很顺利。
就在他们签好转运单准备离开时,绰号老虎的队长托纳收到总部特别任务,说是需要进入垃圾山找一个人。赫拉从托纳的通讯器上看见柯林的照片。
“你认识他?”队长看她的反应,问道。
“唔,在中枢见过一面的同事。”赫拉模糊地回答,问:“怎么会失踪呢?”
“在塞拉维闲逛恰逢当地两派势力火并,结果被冲进了垃圾山。”这位曼它拉猛男看起来愁眉不展,“这下麻烦了。”
“怎么了?”赫拉问。
“垃圾山平时被市政局和拉齐大王双向封锁,只有山上垃圾车能在特定时间内进出,生人根本进不去。擅自闯进去的人,会被杀掉的。要救人的话,得抓紧。”
“垃圾场而已,不至于吧?”她不理解。
“看起来是垃圾场,实际上是座宝库,得提防着偷盗的人。”
“有人……偷垃圾?”
“垃圾山是宝藏山。”托纳又重复。
“环保宣言?”
“真实情况。”
托纳在安德洛所服役七年多,对京畿一片十分了解。
“而且,达蒙近来也不安生。”他补充道。
高墙内垃圾山的容量又到了极限,新山周边的墙垮塌了几次,压死了十几个棚屋里的寄居者。踩着压死人的缺口,有墙里的人逃出去,也有墙外的人闯进来,都是为了活下去,又都很难活下去。
市政局想在灯芯城划一块地扩建垃圾山,灯芯城的住民激烈反对,为此和棚屋住户、市政局的警察、垃圾山的工人都发生过冲突。
王室也怕矛盾激化,直接派军队接管了灯芯城通往达蒙的唯一通道灯芯桥。灯芯城和达蒙两边的人每天隔着河就是对骂和互扔大便(实际扔不了那么远都扔进了河里)。
柯林身份特殊,不宜大张旗鼓地公开搜寻。但平白无故想进垃圾山很难,任务转到老虎托纳手中,说明能走的渠道已经全都走过了,完全行不通。他在这一片吃得开,比纵览全局的大人物更能知道这里的解题思路。
“或许有一个人有办法。”猛男队长推门下车。
“谁啊?就在这里?”赫拉急忙跟上去。
大河神堂和他们交接的修士是位黑发自然卷扎着小辫儿的青年男子,名叫绮莲。他们折返进去时,他正坐在库房管理室里对着账本发呆,一面不停按着电子计算器发出“归零归零归零归零”的声响。
抬眼见他们便问:“怎么回来了?货有问题?”
“货没问题,我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认识拉齐吗?想托他找个人。”
“拉齐?”
“是啊,垃圾大王。”
“垃圾大王啊,我以为你说邻居家二姨呢。”绮莲修士翻个白眼,合上账本打算离开。
“你好没礼貌。”赫拉指责道,被队长拦住拉到身后。
绮莲看她一眼,冷笑。
托纳陪着笑脸说:“没跟你开玩笑,知道你路子多。我们有人丢在里面了。”
“这两天不知道多少人丢在里面了,从拉齐那里找人不是白找的。”
“赎金不是问题,就是要尽快确认人是不是还活着。”
“我。”他牵起两边嘴角十分刻意地假笑着说,“不是白找的。”
电子计算器不停地发出“归零归零归零”的按键音。
“当然,当然。”托纳将钱包里的所有现金掏出来。黑色的对襟修士服没有口袋,托纳上下打量一通,在绮莲震惊的眼神中将纸币塞在了他的领口。并拍了拍。
赫拉也震惊地看着队长,心想他好像更不礼貌。
这个厚度还算可以,领子变得有些勒得慌。绮莲便懒得生气了,拿出来数了数,皱眉。
“只有一万八?好歹要两万。”
托纳回头问赫拉:“有钱没?”
“我没有钱。”她真诚地回答。
托纳挠头,向绮莲说:“不然押点儿什么在你这儿,回头取了钱送来?”
“算了,看在老相识的份儿上,便宜你了。”他看一眼赫拉,见对方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嗤笑道,“没钱还这么嚣张。”
赫拉想驳斥几句,托纳拦在两人中间,问绮莲:“有办法吗?”
他冷冷地看着两人,片刻后问:“你们不是‘第三特权’的人嘛,会不会修因力机?会修就能带你们进去。否则,我也没办法。”看着赫拉故意说:“就算不会,这钱也不退。”
赫拉觉得这人十分欠揍,应当被好好修理一番,让他学学怎么做人。奈何曼它拉猛男拦得死死的,打不着他。
“会啊,当然会。”队长急忙回答道。
“等着吧,我去打个电话。”绮莲修士向赫拉扮了个鬼脸,转身离去。
十分钟后,得意洋洋地回来,向托纳道:“说好了,走吧。”
“太好了,走。”托纳松了一口气,向赫拉笑。
“等会儿,她也去?”绮莲又皱起眉头。
“是啊。”
“她不能去。”
“为什么?”
“穿成这样,打扮成这样,进垃圾山?”
赫拉急火攻心:“我穿成哪样了?打扮成哪样了?”
她和队长一样穿着外卫的类修士款白色长袍,头发按规定梳得很整齐,正确佩戴十二向匙腰链,对比着装规则无增无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太漂亮了。”绮莲冷冷地看着她。
“啊?”
“不是在夸你,像你这样的,进那个地方会惹麻烦。”
把她弄不会了。
“呃……但是她会修因力机,我不会啊。”托纳小心翼翼地表示。
绮莲的表情便垮下来,看向迷茫的赫拉。她点了点头。他的表情便更垮了。
大河神堂很冷清,典事经常外出,除了绮莲,还有担任司事的一位修女嬷嬷,已经一百零三岁高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常年只是坐在神堂院子里晒太阳。
六国除圣血之外,国民平均寿命在四十六岁左右,一百零三岁是绝对的高寿。
莉娜嬷嬷收养了三名孤儿,都已经有了孙辈,司事的薪资分三份分走,谁也不愿意照料她,就被留在神堂养着。
绮莲从她的衣箱里翻出一套老式修女服,放到赫拉面前:“穿这个吧。把头巾戴上。”
她举起头巾见是把头全包住只露出眼睛和鼻梁的款式,她在安德洛所见过不少修女,还从未见过这么保守的头巾式样。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故意整她。
“第三特权的衣装不是很有威严吗?”她小声问托纳。
“那里面确实不太一样。”不过他也没见过这么老式的修女服。看上去和老婆婆那缩水的体型也并不相配。
“威严是面向看得懂的人。”绮莲懒洋洋地说,“路过野兽的领地,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换不换随你,要是被拖走,我可不会去救你。”
赫拉不想再浪费时间,决定听从他的建议。
对此绮莲还算满意。拿起钥匙出门。走之前向院子里晒太阳的修女嬷嬷喊道:“我出去一下,晚饭给你放台子上了,记得吃。”
“滚。”
“?她是说‘滚’吗?”
“你听错了,她说好。”
灯芯桥的解封时间到,陆军官兵挪开封路的铁丝网,留下两人站岗,其他人整队完毕后扛着枪跑步回运兵车上,回营地去。
灯芯河两岸对骂的人群飞快散开,交通恢复如常。
灯芯桥很窄,常规四轮车根本过不去。灯芯桥对岸往两边,一侧是塞拉维,另一侧就是垃圾山。塞拉维有自己的交通体系,豪车遍地走,但以灯芯河桥为界,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
垃圾山的车队,大部分都是人力三轮后斗车,此外还有改过车斗形状的牛马驴车,载着满满当当的破烂。
在一众形式各异的车队中,有一辆车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一名黑衣修士神情严肃地骑着一辆黑色挎斗摩托,在路人艳羡的神情中轰鸣而过。
摩托上贴着金色殿徽,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响声,排气管冒着黑烟。他的身后载着一名穿白袍的猛男,双手无助地越过他扶着油箱。挎斗里还有一名蜷成一团的老式修女。搭配得十分诡异。
老虎托纳不愧是队长,神情严肃只死死盯着目的地。赫拉觉得莫名羞耻,几乎将头对折到胸前。心想原来绮莲是个好人,还记得给她头巾遮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