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背着难看的邮差包站在湖边,包里还有几份报纸没送掉。
湖水荡漾着拍打驳岸。
她眺望对岸,好像看见了与往日不同的景象,于是向前迈一步。还是看不清楚。她又向前一步,而后下定决心,跃入水中。
灯芯城。
灯芯河桥过不了标准汽车,外来车辆只能在灯芯城找地方停放。人想过桥,要么步行,要么找路子去租装着特殊牌照的牛车马车摩托车。
过了桥可以再转乘四轮汽车。那边有许多汽车,甚至大多是豪华品牌高端型号。
和外界不同的是,这些车辆并不使用安德洛所统一形制的白色车牌,而是和街面上那些牛车马车一样安装着土黄底色红字方牌。他们称这种土黄色是金色。塞拉维的普卡喜欢金色,所有金色的东西都将归属于他。人们这样说。
安德洛所从不承认这种车牌。当然,塞拉维也不需要被承认,他们并不打算外出干扰交通,只想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这里,交通管理深度甚至比高京更严格。除了人腿没办法,其他只要是有轮子带腿能移动的,连轮椅也得上牌照。
昂娜和同伴对这一片很不熟悉,他们在离灯芯桥很远的地方才找到车位。昂娜是狩山开发区兔尾湖疗养院的院长,同行的是她客户关怀部的主任。他们要去见一位很难搞的客户。昂娜原先为此烦恼不堪,没想到穿过达蒙公路浩浩荡荡的碰瓷大军,进了灯芯城,离目的地仅剩一河之隔,还要经过层层关卡。
京郊下了很久的雨,今日终于雨停。旧城排水不好,开车门一脚踩下去,察觉到异样时积水已经没过脚踝。她认命地低头,看见浑浊水面上还飘着绚烂油膜。她默默收回左脚。冰冷的触感穿透鞋袜直达她的皮肤,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包裹感。
副驾上的费伦主任慌乱地翻找图册。显然图册上的信息已经过时很久,只有路名和路口的公厕还能对上。大字标注的车马行已经全无踪迹。心思细腻的客户关怀部主任明显感受到院长周边空气变得更阴沉了,即便她的情绪管理总是如影随形。
小巷拐角探出一个卷发女人,盯着他们瞧了半天,最终上前来,扒着车门咧开嘴向昂娜笑问:“要过河?”
“你怎么知道?”昂娜上下打量她。
这个女人的卷发厚重而毛糙,像一顶巨大的凌乱的鸟窝。她将嘴唇抹得乌黑,毫不在意地赤脚踩着污水,咧开嘴露出一排金牙。她的衣裙像是用无数不相关的边角料拼凑而成,色彩和图案之丰富看得人眼花缭乱。女人略弓着背,背上扛着一只巨大的包袱,内里不知装着什么,几乎要将包袱皮撑裂开。
昂娜问:“流族人?”
“是啊是啊。”流族女人很高兴遇见有见识的客人,她最讨厌别人把她当作普通的乞人或零碎贩子。
就像乞丐中的方术士,流族人也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神秘群体。普通人能遇到的方术士和流族人大多都是骗子,但机缘巧合,偶尔也能遇见有真本事的。方术士能掐会算,流族人则消息最为灵通。
“你有办法?”昂娜问。
“有,当然有。”
“什么价?”昂娜识趣地问。
“不贵不贵,买份报纸,我叫人来接你。二十块。价格公道。”她谄媚地笑着。
报纸的标准定价是一安索。
但这显然不是讲价的时候,昂娜递过去二十元纸币,接过纸卷瞟了一眼,皱眉说:“《京郊时训》?又是《京郊时训》,你这小报别处都在免费送。有没有别的?给我换一个。”
“爱要要不要拉倒,只有这种。”
“那你自己留着看,直接带我去找车。”昂娜将报纸还给她。那女人又塞回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流族人不接受施舍。”
奇能异士总有些奇怪的执拗,昂娜只得收下这又一份废纸,寄希望于自己碰到的是靠谱的流族人。她叹气道:“行吧行吧。我们得尽快赶去无尽海,麻烦帮忙找熟悉路况的……”
“知道,知道,往塞拉维跑的还能不知道无尽海在哪里,这不是说笑呢?”流族女人掩面大笑,笑着笑着戛然而止,问,“看你们不像常来常往的样子,我好心提醒你们一句,无尽海休业这事儿,你们知道的吧?可别白跑一趟。”
她看两人一脸惊诧,便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嘴脸。将昂娜手中的报纸跳过京郊新城规划、高消委发布生态改善计划等一众时讯要闻,向后翻了几页,说:“报上都写着呢。”
停在名为“湖沼密辛”的版面。
塞拉维有一名新娘死在婚礼前夕。
雨已经下了很久。仔细回想,差不多是从那时起,至今已有十几个日夜没有停歇。
达蒙的棚户淹了大半,灯芯城情况还算好一些。这让人们不由回想起“塞拉维”的原义——那片湖沼。
太子岭的花田在雨中付之一炬,和装殓爱神的棺椁一起。
无尽海的爱神死了,昂娜是知道的。她不知道无尽海会歇业,她听说打开业起那家卖春场就没拉过大门。或许不是为了这事?据她所知,那里的主人并不是个感性的人。
小报上刊登了一则讣告,后附几篇辞藻华丽的悼文,描摹伉俪情深。悼文均出自当世大文豪之手,极尽言辞之恳切、情感之真挚,其间永失所爱的锥心之痛实在使听者落泪见者伤心。
这些讣告悼文在正经新闻媒体上亦有发布,不同的是,或许怕人无法体会其中深情,这份小报就在讣告的旁侧版面上,刊印着对这则湖沼爱情故事的深度八卦。
事情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塞拉维还是灯芯河畔的“那片湖泽”。
贫穷,肮脏。
与垃圾共生的贫民窟里坏蛋丛生,其中有一个坏蛋坏得格外出色。人们说他生来没有良知,干坏事像呼吸一样简单。这家伙一路厮杀,终于从沼泽爬上塞拉维的高山,得到贵人赏识,得以踏入纯白无瑕的雪宫。
可是即便进入雪宫,这坏家伙仍旧感到孤独。从高山眺望远方,连片的城市映入眼帘,他也会生出那样的念头——为何命运如此不公,将他降生于公路的这一边?
他时常会做那样的噩梦,近乎垂直的峭壁上,人就像蛆虫层叠涌动,如果不时刻向上,就会被瞬间抛下悬崖。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让他从这座山里解脱。
坏家伙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交际花。
她是那么温暖那么明亮,像烈日足以晒干最隐蔽角落的阴沉潮湿,足以消灭所有腐烂。一个从不知爱为何物的可怜虫,好像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光亮。
但交际花属于他的主人,坏家伙也一样。
他们相爱了,他们背着主人偷偷约会,到后来坏家伙甚至为了带她离开,要和那位如同父亲一般的赏识者决裂。那时他已经在雪宫拥有了很高的声望,只要安然度日,雪宫宝座终究会属于他。但他为了将这个女人带离龙潭虎穴,毅然放弃了来之不易的财富和前程。他们一同回到山下的沼泽重新开始。
任何被古板道德束缚的人都无法理解,在交际花的眼中,每个人都值得认真对待,人们爱她,她也爱他们每一个人,真心实意,绝非逢场作戏,坏家伙也一样无法理解。这在充满占有欲的狭隘者眼中只是不停外遇,是不忠和背叛。
最终被嫉妒逼疯的坏家伙将爱人捆绑起来兜售,后来甚至开了一家卖春场,本义是想要惩罚折辱于她,但她却那么不知廉耻,竟将倡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两人就这么相互折磨相互捆绑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这家卖春场名为“无尽海”,两位主人公便是无尽海的所有者普卡,以及名动天下的爱神阿蓝。
小报分析,花魁之死与垃圾山的掌权人拉齐脱不开关系。拉齐年过六旬,已经发过几次急病,年前又大病一场,山上的寨主们都对宝座虎视眈眈。
塞拉维从一片湖泽走到今天,普卡功不可没。垃圾山实际上也是如此,寨主们向来看好这位杀伐果断的优秀人才,但拉齐却执意想将垃圾山的财富传给他的儿子们。普卡走后,雪宫早已风雨飘摇。
达蒙还在遵从着安德洛所古老的习俗,男女成婚才算成人,没人在意十八岁的法定年龄。
一次又一次的交涉之下,拉齐最后的说法是,普卡还没结婚,就不算成人。
一个卖春场的所有者,塞拉维色情产业的话事人,四十多岁的男人,因为没办过婚礼,不被承认是个成年人。放到哪里都要笑掉大牙的说法,放在达蒙竟无可指摘。
传言拉齐只是找个借口想把女儿嫁给他,好让这份财富也算流传给自家血脉。
提起普卡其人,人们不会想起什么好词儿。混蛋、杂种、恶棍、杀人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典型形象。联姻而已,放在哪里都会被欣然接受的戏码,谁也没想到普卡会拒绝。
他很明确地表示,自己可以结婚,但不会娶拉齐的女儿。他的新娘必须是阿蓝。
婚期定在三零八六年次记月的二十六日。
但三零八六年次记月的第十日,阿蓝死了。讣告中只说是突发急病。
只不过令人惊异的是,无尽海开业以来永远活力满满,连感冒都不曾得过的铁打的坏家伙普卡,竟在未婚妻死后便卧病不起,无尽海更是关门歇业。谁也不敢相信那样恶贯满盈的坏种竟也会是情深之人。
“真是世界奇观,畜生也通人性。”
小报上就这样明目张胆写着人身攻击的话语,看起来对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完全不在怕的。昂娜满怀敬仰地读了好几遍,还是没能领悟这篇报道的立场。
流族女人非常公道地询问他们是否仍旧需要叫车,昂娜还在犹豫,她的电话铃响。
接起电话,听筒那边急促地说着什么。昂娜闻言大惊失色,破音大叫:
“什么?跳湖?为什么?确定没看错?——我知道了,不要慌,我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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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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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悼亡录-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