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的车里,木槿瓮声瓮气地开口:“这结局还不如之前那个呢,看来之前是奴婢贪心。”
向来稳重的木槿如今竟然哭得两眼通红,陆萸好笑的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轻叹出声:“普通人都是贪心的,我们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陆萸想着曹壬方才的话,道理大家都懂,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抛得下欲念?
一世安的原故事远比这个错综复杂,但因为要讲给曹壬听,她适当进行了改编。
她没有过多渲染元公主和觉能的爱情。
故事以德妃期盼女儿一世安好为主题,是陆萸自己的小心思。
只要当今陛下迟迟未选定下一任太子,所有符合年龄的藩王公子就都有问鼎东宫之位的机会。
可正因为如此,哪怕曹壬无欲无求,只一心向佛,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但凡沾染了权利,又有谁能真的做到独善其身?
她不能对当下时政做任何点评,唯有通过这个故事暗示他:不忘初心之余亦不可无防人之心。
她只想告诉他,唯愿君求仁得仁,一世安好。
夏天悄然来袭,建邺城玄武湖上的揽英亭也迎来了两年一次的大中正点评会。
今年的点评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只因今年入洛阳太学意味着可以和下一任太子甚至下一任帝王同窗。
为此,整个江东的学子们皆涌入建邺。
有想一展才华的,有想要提前热身为下一次点评做准备的,有因为好奇盛况特意来观摩的,也有纯为了巴结南安王世子而来的。
陆萸没去现场看过,自听闻曹壬打算去洛阳后,她一直在设计一盏走马灯。
虽然这个时代也有元宵节,却没有赏灯的习俗,她也没见过后世那种精美的走马灯。
走马灯上有平放的叶轮,下有燃烛或灯,燃灯以后,灯屏上即出现人马追逐 、物换景移的影像。
她没有画传统的人马追逐,而是画了小童追蝶。
经制灯师傅多次调试,一个充满童趣的灯便做好了。
点燃灯后,灯屏幕上小童开心地追逐彩蝶,身后跟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
让人观之,不由自主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
大中正的点评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夏至时节落下帷幕。
长兄陆弘成功入选毫无悬念,其余入选人员陆萸没有关注,她只关心他们何时出发前往洛阳。
两位兄长一早就去南安王府商定前往洛阳的时间和行程。
待银杏报两位公子回来了,陆萸忙整理好衣裙去寻二位兄长。
才刚进陆弘的书房,她便感觉气氛很不对。
素来大咧咧的次兄此刻脸上满是忿忿,而大兄也沉吟不语。
关上门后,她问:“二位兄长去南安王府与世子商议行程,可还顺利?”
她的话音刚落,陆纯就像被点了火的爆竹一般,噼里啪啦诉说起对世子曹善的所有不满。
曹善身为南安王世子,哪怕没有被点评,也能成功入太学。
可不知为何,他频繁下场参与辩论,甚至时不时为难陆弘。
知道的只当世子是个学痴,急于和陆弘切磋,不知道还以为二人有什么过节。
好在陆弘学识过人,虽屡屡被曹善弄得措手不及,但也能够应对自如,这才没有影响最终点评结果。
眼看秋季入学时间将至,二位兄长想约他一同前往洛阳,这样路上也能互相照应。
谁知曹善竟然拒绝了。
曹善的原话是:“想必二位要与兄长同行,那我便只能和顾家表兄先行一步了,唯恐行程太赶影响兄长养病。”
陆萸听后,也有些发懵。
曹世子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吗?
他去参加辩论,可以理解为他爱出风头,亦或是因为对问鼎东宫信心十足所以去拉拢人心。
但是阴阳怪气地拒绝与两位兄长同行,总感觉莫名其妙得厉害。
陆纯愤懑至极:“还未坐上那位子,就如此行事,若真坐上了,岂不是要来退婚?”
“住口”一旁的陆弘突然出声打断。
虽然他也对曹善的行事很是失望,但毕竟两府还有婚约,只能忍着一切等日后再说。
“这些话日后不可再说,亦不要向阿婠提起”陆弘严肃道。
陆纯还想再辩解一二,见到兄长严冷的表情,只诺诺道:“他拒绝便罢了,还害君期以为是他拖累了我们。
堂堂世子竟如此小肚鸡肠,哪里配得起阿婠。”
“陆纯”陆弘此刻真是怒极,厉声打断后,接着道:“长辈的决定何时由得你置喙!”
“行行行,我不管这些破事了,日后莫要后悔就是!”
陆纯破罐破摔一般气冲冲地出了书房。
“你又要去哪里?”
陆弘也知方才的语气有些重,忙问。
“跑马”陆纯的声音传来。
两位兄长争吵时,陆萸在脑海中细细捋了一下真实的曹善,而不是那个盛名在外的曹世子。
真实的他,喜清谈,不务实,常与长兄意见相左。
太子薨后,陛下下诏,巴结他的人必然多了起来。
而两位兄长却对他和以往无任何不同,这也许让他记恨在心了。
加之前阵子曹壬病重,两位兄长和自己,以及谢洐都频繁去探望曹壬,这在他心底可能留下了猜忌。
谢洐哪怕不入仕,背后依然有太后和陈郡谢氏。
想通这些,她也能理解曹善为何不愿同行。
她轻叹一声:“君期所言其实没错。”
“阿萸看问题比季真透彻,他白长你这许多岁”陆弘揉了揉眉间叹道。
弟弟从南安王府回来的路上一直与自己争执,真是令自己头疼的紧,好在妹妹是个通透的。
“那阿兄有何打算?是提前与世子同行,还是?”
毕竟曹善很有可能成为太子,她私心希望他们能和曹壬同行,却不敢拿兄长的前途去赌。
闻言,陆弘不悦地回:“我陆氏向来行得正坐的直,只凭本心行事,他若猜忌,那便随他。
君期身子虚弱,我既为他好友,怎可在此时弃他不顾?”
陆萸心里松了一口气,兄长从未让自己失望过。
她笑问:“那你们和君期可定了时间?”
“两日后启程,君期约你明日去赏海棠花。”
陆弘说着,眼中有一丝不忍,却很快消失。
陆萸得了准信,心中便有了打算。
好在走马灯已做好,待两日后去码头送别时送给曹壬就行。
她与兄长道别后,刚走出书房,陆弘喊了一声“阿萸!”
她转身疑惑地问:“兄长还有事吩咐吗?”
“没事,你明日早些去”陆弘顿了一下,笑着答。
陆萸答应后,回去芝兰院的路上对兄长的婆妈行为有些不解。
莫不是被曹世子气得太狠,性子都变了?
这般想着,她对曹世子的印象更差了。
安和九年,六月初九,阳光明媚,陆萸早早的坐上牛车赶往南安王府。
才踏进行云院的门,她就看到曹壬坐在回廊下,一旁放着桌案和茶具,红泥小炉上煮着水。
有风掠过耳畔,四目相对间,曹壬宛然一笑:“阿萸来了。”
初升的太阳悉数照在少年白皙的脸上,让他原本苍白的脸显得不够真实。
他这一笑有如绽放在清泉中的白莲璀璨夺目,让陆萸看得炫目。
她恍恍惚惚行至曹壬对面坐定后,关切道:“早上不够暖和,你不该坐在这里的。”
原本海棠花在这个季节早已凋谢,可今年的节令有所推迟,因此还有最后一批花蕊争相开放中。
海棠花素来以淡雅娇美著称,这晚来的海棠更是美的动人心魄。
曹壬笑回:“阿萸以后无需再为我担忧了,徐医仙刚来信,已经找到治愈旧疾的方子。”
“当真?”
陆萸双手撑着案几,身子前倾,惊喜地看着曹壬问。
“信上说服用三月就能痊愈。”
“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担心你在洛阳受寒了”陆萸眼角眉梢皆是藏不住的欢喜。
曹壬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端起煮好的水,缓缓开口:“常看你为我烹茶,今日让我为你烹一次吧。”
一直压在心底的担忧卸下,陆萸觉得心情大好,所以未发现今日的曹壬与以往有何不同,而是愉悦地看着烹茶的优美动作。
美滋滋的饮尽一杯茶后,她笑道:“君期真是我见过最聪慧的男子,第一次烹茶就能这般成功,我当年学习将近三个月练习无数次才得老师认可。”
曹壬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陆萸,缓缓出声:“那次放纸鹞时奉卿与我说朱郎君不适合,我回来后细细想过,他确实不适合阿萸。”
提起放纸鹞,陆萸止不住后悔。
当初想到那馊主意的她真是鬼迷了心窍。
她忙回:“别提朱慎,若非为了他,你也无需遭受这些时日的病痛。”
曹壬点点头:“那日后便不再提他,今日我想与你提的是吴兴沈氏三郎君。”
“我不认识他,莫非他有何趣事?”陆萸好奇地问。
曹壬手上的动作未停,边用沸水洗茶杯,边回:“沈氏三郎君,少年才俊,饱读诗书,却视功名为废土,我让江澈查过了,此人仗义疏财,磊落光明,是位正人君子。”
不知突然夸赞沈三郎是为何意,陆萸一脸不解。
却见他接着说:“吴兴沈氏,历经几朝风雨依然屹立不倒,虽非一等士族,可其宗党势力不可小觑。
沈三郎非长,若入了沈氏之门,阿萸也无需为宗门琐事劳心费力。”
他一番话说下来,听得陆萸目瞪口呆,敢情他在给自己牵红线?
重新递了一杯茶给她,曹壬看着她,字字郑重:“沈玉沈墨生,配得起阿萸。”
陆萸怔愣间接过茶杯,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君期莫不是对我有所误解?我这般平平无奇,除了背后的陆氏,无一样能让沈玉看上的。”
之前敢肖想朱慎,那是她不自量力想着可以借陆纯近水楼台。
事实证明,人还是得有自知之明才行。
曹壬笑回:“你还未与沈三郎相识,何必妄自菲薄。”
见陆萸仍是一脸不信,他接着回:“我已查探过,沈三郎性情温和,且许多志趣与阿萸相投,实属难得。”
如此听来,陆萸对这位曹壬力荐的沈玉好奇起来。
于是回:“既是你查过的人,想来不会太差,待日后我让阿兄想办法替我引荐一二。”
曹壬点点头:“先见面了解,若阿萸也认同我的观点,可同使君夫人提,想来吴兴沈氏乐意之至。”
曹壬一副生怕沈三郎被人抢走的模样,陆萸觉得好笑。
便回道:“别又来个朱慎似的食古不化,我届时还得再寻你诉苦。”
曹壬听了,停下手上的动作,怔怔地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须臾后,艰难开口:“今日寻你来,除了谈沈三郎,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陆萸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今天天气真不错。
她笑问:“何事?”
“此番去洛阳,我打算在白马寺剃度出家,然后云游西北。”
曹壬语气平缓,音调不高不低,字字句句清晰,却让陆萸听了久久未能回神。
她扭头愕然地看着他,眼中万千情绪,双唇却不知如何开启。
“我想去看看塞外的风光,想听听沙漠中的驼铃声,想知道那一切是否如你描述的那般动人”曹壬平静地看着她。
“你,再也不回来了吗?”
陆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只记得嘴唇好像在颤抖。
“对于出家人而言,没有离别,亦没有来回,若是有缘,将来我修得大道有机会在静初寺讲经之时,你可前来聆听。”
少年的神色安静而祥和,语气平静无波,如那年河畔初见。
那双眼睛如深沉的古井,让陆萸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她木然地回:“祝你早日实现梦想,修得正果。”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这是他的梦想,你该为他开心的。
可一开口,竟然带着哭音。
曹壬仿若没看到,将一个盒子推到她面前,平静出声:“相识一场,就当留个纪念。”
说着,他亲自打开了盒子。
陆萸看到里面是他常年不离手的佛珠和一个绿色小瓶子,她知道里面装的是他的药。
脑中突然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还未等她想到是什么,曹壬接着开口:“我既打算皈依佛门,前尘之物便留在佛门之外吧。”
似担心她不肯收下,他补了一句:“佛珠有九颗,你刚好行九,也算与你有缘。
瓶子里的药镇咳化痰效果极好,若是冬日受寒咳嗽难耐可以吃一颗,我还有剩下的,你不用担心。”
“所以,你连我的夫婿都已替我选好了?”
陆萸心里难受,语气便带了些许自己也说不清的愤怒。
曹壬隐忍了片刻,才硬生生控制住心底难言的酸楚。
他深深凝视着她回:“我只是希望你能一世安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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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 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