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儿来的八脚蚂蚱!”
“昨儿刚炸了一锅,你上厨房看看。”
“不是,厨房呢?”
“说错了,是昨儿刚炸了厨房,你看看锅里!”
“这八脚蚂蚱铁做的?!”
“不是铁做的,是我们可爱可亲的小天童的新宠物,纸做的!”
师兄端锅细看,头顶忽地泄下水来。
“谁!”
“诶呀,大卿你快让开,我这儿刚画一喷泉。”
房檐上冒出一颗头,正是虚帆。
据说这虚帆爹娘正是悬虚砚的先祖后代,“虚”字传来下来的最后一代。爹娘生下她就不见踪影,是这砚里实打实的“大师兄”,没人管得了。
当然没人管得了还有更主要的原因。
这小女自会握起笔,就能勾字画符,竟能成象。画鸟得鸟,画牛得牛。长大些又能画执念,七情六欲全在笔下,一旦成符便能溃人心性。要物,起笔便腰缠万贯。要运,笔落便时来运转。
正值隆冬,砚外却被画出花团锦簇,引世人入砚拜神。
悬虚砚火了,说里面有个“天童”,求什么都能给画得出,简直神仙下凡。
这时虚帆早已不是那个砚中人人宠溺的小女孩。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学无术放飞天性,平日为上房揭瓦、改造砚景冲锋陷阵。八脚蚂蚱,六翅飞禽。檐上飞泉,无底地窖,已是屡见不鲜,但仍然能给这砚中修行人吓一激灵。
对于世人的祈求呢,不敷衍,也不胡来。
她可是有原则的,伤天害理的事可不干。
给求职的画猪脑,求爱的画猪油,求平安的画猪肝。用符纸包着递过去,随身携带即可。
真·一点儿都不伤天害理。
从此砚中人都给天童虚帆所画之物加上一个前缀“纸”。
用师父的话说,这么一个旷世奇女,一手神力,没有黑化已是大幸。
是虚帆的大幸?
不,是整个悬虚砚乃至整个人间的大幸。
“等会儿该结冰溜子了!”师兄被浇了一头,气不打一处来。
“大卿,你脑袋马上要结冰溜子了。”虚帆扔下一句,飞泉越喷越高。
“正好,浇花浇草。”路过的师兄说。
砚里更多的是这样早已麻掉的师兄,都知道虚帆就是皮了点,闹了点,本性不坏。甚至还能在虚帆又玩出新花样的时候瞬间找到自我安慰的方式。
虚帆很满意这个檐上喷泉,添锦鲤,添假山,种嫩树。这房就挪空了,供她玩。
没别的原因,上边儿呲水又漏水,底下什么也干不了。
“啧,怎么给搬空了,有水有风有木的宝地,少了人怎么行。”虚帆说。
“小天童,你画点人住进去,那都是你的人,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虚帆从不画人。
她不是不爱,不是不愿,是不会。凭空画出个人这件事,她还真是没钻研过。
女人什么样?男人什么样?
脑袋里全是砚里那些师兄,全都一个样。
她连她爹娘都不曾见过,爹娘什么样她都不知道。
“彦清,我爹我娘去哪儿了?”
虚帆虽在砚里长大,但没有顺理成章的入砚。
听闻这天童降世,当时砚里最为年长的师父参了卦,得一象说天童之事并非他等凡人可管束,像是否入砚,是否拜师的事,谁也不敢左右。
砚中师兄的师父她都直呼其名,已是惯常之事。
这彦清,正是当时参卦的师父。
这个问题,是虚帆问过最多的问题。
彦清哪里知道当初悬虚砚发生了什么,只能道虚帆爹娘外出修行,远行未归。
“远行?去了哪里?”虚帆追问。
“这……”
“小天童,你养的花兔子越狱啦!”外头一师兄喊着,随即又是一阵嘈杂,似是一群人正试图围堵兔子。
“你别说,这兔子花的都晃眼,小天童怎么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哎,往你那儿跑了!”
“你不会真以为毕加索不会画画吧?”
“你说的有道理。堵它堵它!”
虚帆看师兄东跑西窜,比兔子还活跃。那兔子跳上树枝,被风吹飞一般消失了。
“我画的东西,它们有时候就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有时候就像这样凭空消失。”虚帆说,“我爹娘也是这样消失的吗?可是我都没见过他们什么样子。”
“虚帆,明天就是例行出山到别的砚里交流互访的日子,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彦清看着她念着这些话,觉出不忍。虽没人知道她爹娘的行踪,但带她出去散散风也是好的。
“到哪儿去?够远吗?”
“我去。”虚帆说。
衔妙砚处在城市边缘,因终日开放同时欢迎半路修行人,更受人广识。虽同为“世印派”,但跟常年隐于山间的悬虚砚仍是无法等肩而论。悬虚砚世代修行,开放日更是少之又少,正统神秘,加上天童的存在不胫而走,更是玄之又玄,令人想往。
每年互访例日都是彦清带着几个师兄,这次却听闻天童也一同来。衔妙砚人都上前迎接,周遭人声窸窸窣窣,都要看看这天童到底是何方神圣。
“哪位是天童?”
“不知道啊,没看到呢。”
“就是那位,在最后面。”
虚帆刚刚成年,身体疯狂抽节,已一派舒展。面容虽仍染稚嫩,但神色清冷,一双潋滟的丹凤眼微敛着,眉间微蹙,一副不易接近的气场。
“小天童,多亏了你长了张臭脸,不然这衔妙砚中人早要把你围起来砚摩了。”大卿在她身边轻声道。
“什么?”虚帆明显不在意这些,性格与外表极具反差,多说几句就得露馅。
“你等会儿少说话。”大卿说。
“你信不信我把你变冰溜子。”虚帆不满这种无端的命令语式。
“不信,你不会的。”
这入砚寥寥几步像走了几个时辰,进了砚拜过后就可以自由参砚,聊聊天,闲逛逛,事儿都是师父之间座谈,对于虚帆就更没什么约束了。
她找了处密林,朝躺椅一瘫。人都远远望着她,没人敢找她说话。
这根本也不是她爹娘在的地方。
没劲。
“小师父,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虚帆睁开一只眼,是个提着满篮子金元宝的衔妙砚师兄。
“小师父,你有执念啊。”这人坐下来,很是神秘地说。
“什么执念。”虚帆眉毛一挑。
“你正在找人。”
虚帆终于睁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人。
“哎,别这么严肃。我刚刚是乱说的,想活跃气氛来着,不好意思啊。”
“没事。”虚帆说着就又要闭上眼。
“你要来和我一起写符吗?”
师兄紧着说,“平安符,这符写多了还能积福报呢。”
“积福报?”
“是啊,你不知道吗。不仅是给自己,还能给自己的亲人带去福运。”师兄说,“我从小就是孤儿,没见过父母。后来来了衔妙砚修行,我就每年都写平安符,也算给素未谋面的父母祈福了。”
师兄领着虚帆,在庭中写符。
“小师父,怎么称呼?”
“你不知道我?”
师兄摇头。
不知道她的人还真少见。
“我叫虚帆。”
“虚帆,你没有学过画平安符吗?”
能对着她问出这种问题的人更是少见。
不过倒也没错,她自幼手握神力,长大不学无术,经书瞥都不瞥,这种刻板正统的符文还真不曾学过。
“没事,你照着这个画,很简单的。”
虚帆按着已经画好的平安符勾画,师兄就在一旁主动找话聊天,这时候正是午后温煦之时,风中带着暖,她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我在孤儿院没人领养,一直在那里生活到十七岁,孤儿院就关了。靠自己谋生,不分日夜的就为能填饱肚子。打工的时候遇见一个人,给我资助,又给我鼓励,就这么整整两年,一天没落。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有了自己的家,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爱和温暖,这种像梦一样的日子过了将近十年,我以为能一直做下去。直到去年……”
师兄语句一顿。
“去年怎么了?”虚帆听得入神,急切地问。
“我们分开了,他有了外遇。”师兄说,“我不能接受。”
“什么是外遇。”
“他喜欢上别人了,背叛了我们的感情,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段时间我活得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甚至不想活了,我就来了衔妙砚修行。”
“什么是感情?”虚帆看着师兄神色痛苦,但却不能理解痛苦的缘由。
有了“感情”就会让人这么痛苦吗?
“等你长大些,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也许就能明白了。”师兄勉强地对她挤出一个笑来。
遇到那个人……虚帆只想找到她爹她娘,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就行了。
她就是想见见他们,多高?眼睛什么样?嘴巴什么样?声音是什么样?
虚帆好奇得抓心挠肝。
“虚帆,你能给我前男友也写一个平安符吗?虽然是这样,我也不能真的恨他。”师兄说。
虚帆虽然不懂什么是恨,但还是点了点头。
落笔,顿下,轻抬,划圈,破开。
一个符就这样完成。
师兄忽地亢奋,抢过符来捧在手心,眼睛一眨不眨盯在这符上久久未移开。
“你怎么了?”虚帆问。
这时候彦清正同衔妙砚师父在砚内踱步,见了此景突然快步冲上来。见了那师兄入魔般攥着不放的符,神色大变。
衔妙砚师父见状将符纸抢去,似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脸色瞬时煞白,奔向堂内神像前,直直跪下念念有词。
暮色正浓,天边一条暗色正缓慢席卷而来。
这事一出,一行人迟了好几个时辰才归悬虚砚。彦清在虚帆身边坐下,这一处光秃房檐上已满是水木,飞泉簌簌。坐在檐上放眼望去,天色尽在眼底。
“那师兄口中的与其分手之人已于去年冬去世,你画的不是平安符。”
“是还魂符。”
虚帆看着彦清,明白这邪符就连修行半生之人都不能随意画成,不然就是祸端无数。更何况是她,落笔即成的天童。
“我让死人还了魂,那我现在就把他再画死。”
“虚帆,神力却也不能这样滥用。你悟性高,不需要我们教,知道自己有这等神力也从不作恶。似是有人知道你受骗,所以那纸还魂符没有应验。”
“你是受庇佑的天童,但是今后经书和符样还是得去看。”彦清说,一把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动。
虚帆点了点头。
“那个师兄骗我画还魂符,她知道我有神力,能画成一切。可也不惜却把自己弄得走火入魔,她说因为感情。”
“彦清,什么是‘感情’?是什么能把人变成那副样子?”虚帆说。
彦清沉沉叹出气来,“你自小在砚中长大,见的都是师父师兄,不能理解也正常。往后能不能明白,也得看所知所遇。”
“那个师兄也说了,说遇到什么人自然就懂了。这我也不能明白。一个人,就能让我明白这么深奥的东西,岂不是比我还能耐?”
彦清闻言笑了出来,柔声道,“那个人不一定要比你能耐,小天童。”
当晚虚帆做了一个梦,梦里苍白一片,远处隐隐绰绰有一人影。她奋力地朝着那影子奔去,只一人赤身**,身周泛着白光。
顿时惊醒。
她记着那人的模样,凭着记忆给画了出来。
这不画不知道,一画不得了。
光芒乍现,从符纸里显出一女人,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但比梦里的真实,细致。
拂晓的微光从窗口透进来,落在这人的皮肤上。
美若天仙。
这个词就这样自己从虚帆的脑海中蹦了出来。
如梦中一般的,还有赤身**。
虚帆哪儿见过这般景象,眼睛顿时不知朝哪儿放。一顿乱瞟,终究是哪儿都看遍了。
“不会还是梦吧……”虚帆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生疼。
女人猛然苏醒般,忽地发话。
“逆子,知道我是谁吗?”
语调严厉,好像是来究责一样。
“逆子?谁是逆子。”虚帆懵了。
“你乱用神力画符,该遭天谴!”女人说着就冲虚帆来。
“不是,你谁啊。”虚帆赶忙双手抵在身前,“等等等一下!”
“现在知道怕了吗。”女人仍是没有停下半寸。
“不管你是谁,先把衣服穿上!”
虚帆这会儿只剩双臂挡在面前,紧闭着眼喊出这话的份儿。
“凑合穿吧。”
虚帆的衣服还是太小了,看着别扭。但好歹也有衣蔽体,说话有底气多了。
“我是符灵,名叫一挽。数字一,提手挽。”一挽正襟危坐。
“符也有灵?”
一挽冷眼瞪过来。
“好的,一碗。”虚帆半躺撑头,天色已大亮,“你是怎么入我的梦的?还是符灵都能入梦?”
“你乱用神力画符,该遭天谴。”一挽没有理会虚帆的问题,继续道。
“又来了,我这不好好的吗,一碗姐姐。”
“你顽固不化,该受训诫。”
“这大砚上下,没人训得了我。”虚帆得意,扯起嘴角。
“这砚里无人训得了你,不代表永远没人能训得了。我,就是你的天降之谴,下诫之灵。”
一挽那双清澈的眸子就静静地看着虚帆。
“哦……你这么美,做符灵不委屈吗?”虚帆说,“这符里面,是不是都是糟老头子。”
“你这是不尊!”
“对了,姐姐你为啥叫一碗,你很饿吗?”
“……”
“你白天是不是画过一还魂符。”一挽说。
虚帆闻言静了下来,应了声。
“那邪符没有应验,是我挡了。”
“你挡了?”
“是,你可以理解为,只要是你画的符,我都可以挡下来。你有这等神力,却要用去画这邪符,过去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绝不行!”
“所以你是我的专属符灵,现在还被我画现形了?”虚帆却是激动起来,也不想去解释她画那张还魂符的来龙去脉。
“不是你把我画出来的,是我自己出来的。”一挽纠正道。
“就当是你自己出来的罢。那别人能看见你吗?”
“只有你。”
“这比养花兔子多脚蚂蚱有意思多了。”虚帆也不再躺着,直接站了起来。
一挽面容温润美艳,气质沉稳,一双眼睛灵动尽现。
“一,挡邪符极耗精力,得由你给我补回来。二,从今往后你要事事听命于我,以规范你的行为。”
“一碗姐姐,养你没问题,听你的就不一定了。”
从未有人管束过虚帆,天生的野性更是愈发猖狂生长,这时候要她听这凭空出现的符灵的话,荒唐得好像笑话。
“你可以试试。”
虚帆话落下就要出门,正抬脚迈过门槛,却被什么屏障一样的东西抵了回来。
她燥气涌上,出拳捶着面前无形的障碍,硬碰硬的很快卸了不少力。
一挽悠然含笑看着她。
虚帆摊开符纸,笔划遒劲,却不能画出任何。周边没有任何响应。
她愣怔着松开毛笔,看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样,还满意吗?”一挽声音幽幽。
来真的。
她虚帆自在了不到二十年,就要被这么约束,往后那么多年还怎么过。
虚帆绝不能接受,更不会妥协。
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人们口中那陌生词汇的意思,体会到了过往从未有过的感受。
这符灵在一天,她虚帆就要反抗一天,直到符灵彻底消失。
这决心一下,顿时升起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