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兄,您还好吗?”
钟声响起前,前排弟子见沈无暮眉头紧锁,关切地问。
沈无暮摇摇头,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似是回答似是喃喃自语:“没什么,只是昨晚风大。”
可这阵大风已经在他脑子里刮了七日。
那天姜行野走后,他想了很久。久到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整座如意客栈除了他再无旁人。
他向掌柜道谢,掌柜却说孤蓬已经付过房钱,付了三间,除去他住的那间,隔壁两间也一并包下。
难怪一场好眠。
“这可不常见。她是个抠的,这么多年来她没在我这住过一晚,嫌贵。”
在药掌柜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沈无暮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她对他赤忱以待,他却没办法回应。抱着这种难以启齿的愧疚,他没有再动用联络符。
无论如何,今天该给个了断。劝她另寻他人也好,或者干脆不要冒这个风险也罢,总之,他不会答应和她搭档进入梦魇。
伴着钟声,沈无暮心意已决,手探入芥子袋,捏到了写着“芃芃”的联络符一角。
他正要捏碎,忽然,身后传来陈庭兰焦急的呼唤:“沈师兄!”
沈无暮回首,认出她是常和姜行野一起上课的女弟子,见她神情慌张,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来。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陈庭兰双手撑膝,气喘吁吁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小姜失踪了,我担心她在山下出了意外,您常带队下山巡逻,可否请...”“失踪?”沈无暮手一松,联络符脱离束缚,落到地上。
陈庭兰替他捡起,瞟了眼上面的字。一手工整的行楷,写着“芃芃”。
她并未多想,继续刚才的话:“是,昨晚失踪的,联络符都试过了毫无反应……沈师兄,我怀疑小姜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但除了您真的没有人能救她了!”
她双目红肿,脸上犹有泪痕,显然已经为这件事奔波一上午。沈无暮点头:“你且宽心,我立刻下山。”
就算她不求他,他也会去。
他再次扮做“子夜”直奔如意客栈。姜行野失踪多半与她的黑市生意有关,而黑市的人对沈无暮避之不及,不可打草惊蛇。
如意客栈生意极好,人来人往。沈无暮抓住一个店小二,问他:“你们掌柜在哪里?”
店小二满脸不悦,在他手中挣扎。他丢给他一颗灵石,店小二立刻喜笑颜开:“客官您这边走。已经吩咐过了,以后您来直接坐包间。”
沈无暮蹙眉:“谁吩咐的?”
店小二一边领路一边回道:“前几天我们掌柜吩咐的。”
沈无暮将眉皱得更紧。
他和药掌柜总共只见过两面,她为什么要特意关照他?
除非……除非这是姜行野的意思。
不知不觉,他居然又欠了她一次。
“哟,稀客啊。”
秋意渐浓,药掌柜摇一把牡丹绢扇,笑靥如花。沈无暮直截了当道明来意:“她在哪?”
药掌柜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笑得愈发艳丽:“还以为是我来生意了,结果是她来桃花了。不过这事你可问错人了,我还真不知道孤蓬会去哪。”
她说话时,沈无暮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只要有一丝撒谎心虚的痕迹就被会他捕捉到。
但他没看到,药掌柜没撒谎,她真的不知道姜行野去哪了。
沈无暮没有放弃:“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对吧?”
药掌柜笑容一敛。她脑中立刻闪过一种情况,脱口而出:“反噬。”
沈无暮瞳孔微微一缩。
————
又是一天夜幕降临,黄昏垂垂,暮色四合。
姜行野倒在草地上,听着一只孤雁因为找不到归家的方向长长悲鸣,看着月色慢慢显露出来而天上一颗星子也无。
唉,伤还没好,现在不能回去,回去会吓到庭兰……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结果不小心扯到伤口,喉中溢出一声闷闷的痛呼。
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给了身旁的本命剑一拳。
迎雪吃饱喝足不和她计较,悠闲地赏着夜景。
姜行野更愁闷了。
“得了这么多好处,你怎么还不开灵智?”她问。
迎雪发出一声铿锵剑鸣,可惜姜行野不通剑言剑语,无从得知。
一人一剑无言以对。阵痛袭来,她疼得捂住心口,又被天空吸引。
清风徐来,一颗星子淡淡闪烁,姜行野久违地想起一点入道前的记忆。
“...星也。”
“...行野。”
谁在呼唤?
记忆中女人的身影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月白。
一瞬间,她以为天上的皎洁坠落身边。
她强撑着睁开眼,惊疑出声:“沈师兄?”
光线晦暗,但沈无暮还是一眼看到她胸口大片的血迹,呼吸一窒。
殷红的血,像荒丘上干涸的残阳,红得刺眼,红得夺目。
反噬……
她受到了第四次反噬,而几天前,他还怀疑过反噬只是她的借口。
他简直……不是人。
“你的伤……”他颤抖着打开芥子袋,对着满目的上品药材却束手无策。
他根本不知道她受了什么伤……
“师兄,我没事。”姜行野第一次在沈无暮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惊惶,心底除了惊讶,竟隐隐生出一种愉悦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觉得这样楚楚含泪的沈师兄,真漂亮啊。
沈无暮瞪她一眼,丝毫未觉自己红了眼眶,所以这一动作毫无威慑力:“那这些血是凭空冒出来的?”
姜行野不欲令他担心,睁眼说瞎话:“血不是我流的,是妖兽。”
“妖兽呢。”他冷冷问。
她干巴巴道:“被我超度了。”
“呵。”沈无暮面无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冷嘲热讽,“我竟不知,姜师妹何时改学了佛法。”
姜行野扒一根无辜的草,这是她尴尬时惯做的小动作:“沈师兄,我们打个商量。”
以为她要狡辩,沈无暮铁面无私:“我不同意。”
姜行野郁闷:“我还没说呢……”又挨一记眼风,她连忙道,“就是、您不觉得姜师妹读起来,很像僵尸妹吗?”
沈无暮:“……”
他别过脸,有点别扭地问:“那你要我如何称呼你。”
姜行野想了想:“和庭兰一样吧,叫我小姜就成。”
沈无暮好奇:“为什么不是行野?”
她一怔。
行野……
她避而不答:“师兄觉得小姜难登大雅之堂的话……也可以叫我蓬蓬。”
“芃、芃。”他念道。
微风习习,星河天悬,姜行野觉得沈师兄不愧是“高楼明月”。
那么普通的字词被他读出来,摇身一变,变成了珍珠玛瑙,大珠小珠,一颗颗落在玉盘上。
“和你的名字一样出自‘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姜行野再次愣住。
大家都唤她“孤蓬”,久而久之,她自己都忘了原来此“芃”非彼“蓬”。
她干涩开口:“师兄博闻广识。”
沈无暮又不高兴了。
“你有许多师兄。”
姜行野点头,见他面色不虞忙改成摇头:“沈师兄。”
“姓沈的弟子也不少。”
“...大师兄?”
“你非掌门亲传弟子。”
姜行野彻底没办法。忽然,她忆起陈庭兰对叶维桢的称呼,试探道:“无暮师兄?”
无人应答。
半晌,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嗯。”
总算过关了。她在心底松了口气。
还好。沈无暮摸着脸颊的温度,想,还好夜色汹涌,不然他就要暴露了……
鼻尖传来一缕血腥味,他倏地抬头:“你的伤……”目光触及她胸口的肌肤,像烫伤般迅速收回。
“你、你这是做什么?”他慌忙捂住口鼻。万幸,没有流血。
姜行野:“胸口是完好的,无暮师兄,我真的没受伤。”
“那你也不能……快把衣裳穿好!”
她“哦”了声,因伤口发作,动作缓慢地合上衣襟。沈无暮犹嫌她捂得不够严实,亲自替她拢好。
昏昏沉沉的思绪中,他没由来地想。那天她看了他的,今天他看了她的...这算什么,两清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龌龊至此...简直下流!无耻!
姜行野并不知晓沈无暮心里乱成一团。见他没察觉,她长舒一口气。
伤口是真,血迹也是真,她临时贴了一张掩迹符......如果不是天色太暗,沈无暮又心急,他不可能发现不了。
思及此,她第不知道多少次感慨,沈师兄真是个好人。
一前一后回去的路上,她问:“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
沈无暮答:“你那位朋友告诉我的。”
他刻意模糊了,说的是药掌柜,姜行野却听成了陈庭兰。
她想起一件事:“沈...无暮师兄,那封信你看了吗?”
看了的话,应当知道庭兰喜欢他吧。
沈无暮足下一个趔趄。
他慌张道:“突然提这个做什么...对了,你等等。”
弟子舍前,他拿出一枚玉佩,低低道:“这个,你拿着。”
姜行野接过,问:“这是......”
“...迟来的见面礼。”
“啊?”姜行野懵了。
他抿抿唇,飞快解释一遍:“身为师兄,本该在你入门时就加以照拂,却拖到现在...总之,这是出于同门情谊给你的。”
“不喜便丢了。”像是怕她拒绝,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她捧着玉佩,认真道:“谢谢无暮师兄,我会好好收着的。”
“......嗯。”他张了张嘴,想说给你玉佩不是要你收着,而是要你拿去喂剑的,但想到沈无暮不应该知道姜行野这么多事,便把话咽了回去。
反正真到了困难的时候,她应该懂得人比玉重要的道理。
当晚,姜行野收到了子夜的讯息。
他答应做她的搭档,共同破除梦魇。
她狂喜,次日买了一堆酸梅饮子给他。
“刚出井,还冰着呢。”
沈无暮一噎,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把洗干净的衣衫还给她:“那日...多谢。”
姜行野摆摆手,表示搭档之间,这都是小意思。动作一大,腰间的玉佩就晃了出来,沈无暮眼尖看见了,问:“这玉佩是哪来的?”
姜行野目光闪烁,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药掌柜一如既往地打趣道:“莫不是心上人送的?”
她连连否认,沈无暮却偷偷勾起唇角。
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