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弟子舍,姜行野把下午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陈庭兰。
她有些迟疑:“沈师兄会不会误以为写信的是我啊?”
陈庭兰摆摆手:“我在信里落了款,他若是看了信,自会知道倾慕他的是我不是你。”
说完,她倒在榻上,缅怀自己转瞬即逝的少女情怀。
姜行野陪了她一会,确定她无事后,拿起剑要走。陈庭兰问她:“今天也要下山?”
虽说她二人同住一间屋,但陈庭兰几乎没在晚上看到过她。她不是在山下挣钱,就是在去挣钱的路上。
外门弟子的月给虽少,但勉强也能过活。陈庭兰只接点简单的活计来提高生活质量,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炼上,像姜行野这种每天往外跑的人才是少数。
姜行野头也不回:“嗯,需要我给你带点什么吗?”
就等她这句话。陈庭兰露齿一笑:“我想吃城北那家烧鸡。”
心情不好就要吃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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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野先去了城北,不过不是买烧鸡,而是直奔城外密林。
群峰之外,夕日欲颓。几点寒鸦展翅掠过青空,掀起山雨欲来的气势。
山中某处,斜阳不曾照射到的角落里,姜行野抖落剑尖最后一滴血色,抬头望着鸟雀四散的踪影,屏息凝神。
足下粘稠的液体蜿蜒出数里,原本苍森的古木披上一层腥红的血雾,在晦暗光线里,如一座座古老、巨大的墓碑。周遭死寂,仿佛万物喑哑天地失声,连风都不敢喧嚣。
姜行野却听到了轰鸣巨响。
她反手握剑,一道白光刺出,如星过夜空。只消一剑,就能斩下为祸山林的妖兽。
她走过去掂了掂狼首的重量,确认无误后掏出芥子袋将其打包。芥子袋里整齐摆着十三颗血淋淋的兽首,全是她今日的收获。
清点完,姜行野看了看天色,赶在城门落锁前返回。
今日所获颇丰,想来能得一笔不菲的报酬。她按照昨天的路线翻进院子,声嗓因厮杀显得有些嘶哑,几乎听不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结账。”
今天扮鬼的不是毒三,是个面生的新人。那人扒拉出算盘,看也没看她一眼:“多少?”
姜行野一默。她不想和陌生人做生意,毒三不在的话明天再来吧。新人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迟迟不见她的动作,催促:“快点儿!”
姜行野索性将整个芥子袋打开。狭窄的小桌摆不下十三颗头颅,有一颗直接落到新人怀里。一抬眼就和死不瞑目的兽首相对,那人差点没叫破喉咙。
“你...这些...这些都是你一人、杀的?”新人自诩也算见过几个厉害人物,但他仍被眼前这幕惊得说不出话。
这些可是无数英雄好汉都铩羽而归束手无措的妖兽,她居然一个人、一个人全杀了!
他这才发现,此人衣摆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因着天色昏暗容貌看不真切,但一双眼如深不见底的幽潭,散发着让人战栗的寒芒。她往这一站,初夏的天无端变作隆冬。
他惧怕的不是十三颗死物,而是面前这个削瘦、褴褛的人。
“是。”她言简意赅地答道,“有什么问题?”“没没没、没问题!小的这就、这就给您结账!”他一改之前散漫的模样,奋力拨着算珠,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好在一息之间算完,把这尊大佛送走。
姜行野不再出声,抱剑倚柱,微垂着头,像睡着了一般。可当这小子犹疑着将上珠悄悄下拨一颗时,她猛地睁眼:“你算错了。”
霎时,他感觉到一阵风从喉间刮过,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风带走了,脖颈上空落落的。
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脑袋尚在后,“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姜行野皱眉,踢他一脚:“毒三呢?”
派个手脚不干净的手下和她交易,是何意?
“三、三当家他今个不”“哎哟哎哟,我来晚了!”说曹操曹操到。毒三快步跑过来,抹一把脸上的汗,赔笑,“路上有事耽搁了。”
说完,他神色一变,猛踹新人好几脚,嘴里不住骂道:“没用的东西,连拨算盘都不会!养着你干嘛?还不如养条狗!孤蓬姑奶奶都不认得,真是白长一颗脑袋!愣着干嘛,还不快滚!免得脏了你姑奶奶的眼!”
他一口一个“姑奶奶”,姜行野听得脑袋疼。她用剑敲了几下地面,示意见好就收。
毒三立刻停手,朝她一揖:“我已经替您教训过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孙子一般计较。”
姜行野:“结完账我就走。”
“好嘞,这就给您结账。”毒三捡起算盘,当着她的面一颗一颗拨。算到最后,他长舒一口气,道:“一共是一千三百二十五颗灵石,我做主给您赔个不是,凑整到一千四百颗灵石。”
一千四百颗,整整比上上个月少了五百灵石。她还没问出口,只眼神扫了过去,毒三又卖起惨:“真没骗您!我大哥就给了我一千三百灵石,多的一百还是我自掏腰包补上的!”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赶紧掏口袋,一百灵石一包的芥子袋足足有十三个。
他哭丧着一张脸表忠心:“都在这了,我一分也没赚。”
姜行野沉默。
看来等闲山对山下“生意”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还大。
“不过你要是想赚钱的话,我这边有个路子。”见她面色沉沉,毒三斟酌着开口。
她问:“什么路子?”
杀人放火她不干。
毒三堆笑:“知道你的规矩,不是那些腌臜事。或许你听说过,‘窃海声’?”
窃海声?有点耳熟。姜行野思索一番,想起曾经在陈庭兰的话本上看到这个名字:“写话本的?”
毒三点头:“对,就是写话本的,书铺里畅销的十本话本中有七本是他写的。这人胆大,为了取材独自闯进万妖窟,结果当然是被妖吃了。他也是走运,遇见的魇妖,一人一妖不知怎么就合二为一,最后窃海声居然主导了魇妖的身体。他从万妖窟回来,在城北占了块地,设下七重梦魇。扬言谁能破了他的梦魇,谁就能拿走他的家财和魇妖的妖丹。”
红遍九洲十八境的话本作者,说是万贯家财都保守了。姜行野琢磨了一下,又问:“魇妖的境界呢?”
毒三:“那天我去看了一眼,就凭七重梦魇,少说玄级。”
天下妖魔分四阶,青、白、朱、玄,玄级的妖魔世间罕见,姜行野还真不敢冒这个险。
看出她的犹豫,毒三补充:“窃海声到底有一颗凡人的心,他特地选在这儿设梦魇,为的就是将来某一日他失心疯了,等闲山的人能把他除掉。他设的梦魇也并非刀山火海,而是基于他写的那些话本。”
话本......姜行野狐疑地看他一眼:“说得轻巧,你为什么不去?”
毒三一噎,讪讪道:“我去了...这不,就是因为去看热闹才怠慢了你嘛。梦魇也不是谁都能破的,窃海声写的那些话本大多与情爱相关,所以梦魇需要一男一女扮演故事里的主角。”
姜行野警惕:“你不会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吧?”
毒三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满怀希冀:“您看行吗...”“绝无可能。”她一口否决。毒三这人做做生意还行,结伴搭档只会拖后腿。
被拒绝,毒三也不失落,仍旧笑眯眯地送她:“或者你替我问问药掌柜?”
药掌柜就更不可能了。
她新涂了指甲,正四处炫耀:“你来了?快看看,这颜色正不正?”
姜行野认真观察,给出评价:“正,像吃了五粒辣椒。”
药掌柜:“...一边去,不会说话就别说。”
姜行野觉得自己很冤枉,但她有求于人,不敢申冤,便默默挤走没有五官的小纸人替她捏肩,觉得她心情好了点,才开口:“玉的价格......”
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药掌柜吹了吹指甲:“一千灵石。”
姜行野动作一停:“没得商量?”
药掌柜:“我卖别人一千五,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哦,一千灵石就一千灵石。”姜行野不替她捏肩了,坐下狂喝水。药掌柜好奇:“转性了?以前不是不喜欢喝这些苦兮兮的东西?”
她嘴里含着茶水:“你这的茶贵,我多喝一点就是多占一点便宜。”
药掌柜边笑边骂:“真是掉钱眼里了。”
冰凉的茶水下肚,先苦后涩,激得姜行野一哆嗦。她觉着自己的人生就和茶一样苦,但比茶贱。
她也不想掉钱眼里,可是不拿钱养剑,她会没命,她这是卖命买命。
“...你听说了窃海声的事吗?”
药掌柜:“听说过一耳,破了七重梦魇就能拿钱拿妖丹。我和窃海声打过交道,他这人虽笨,但还算可靠。怎么,你想试试?”
姜行野点头。她看着腰间暗淡的本命剑,说:“一定要在早死和晚死之间选一个的话,我选晚死。”
闻言,药掌柜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声音沉下来:“你也可以选择不死。”
“杀了沈无暮,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姜行野仍是摇头。
药掌柜知道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她,转瞬又变回那副轻浮的模样:“要进梦魇,凭你一个人可不行,你还需要找个男人。”
姜行野茫然:“去哪找?”
药掌柜向她抛去一个媚眼,朱唇轻启:“跟姐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