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妇人牵引向前,途径正殿,但见门上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团乱麻,却太过草率,认不出是什么字;绕过正殿往西走,安陵这才意识到通灵阁不拘礼法的不只是其人其字,还有凭地势而建的房屋。左一处小轩,右一方凉亭,游廊掩在林荫之中。九曲回折连通远近,或独辟庭院筑台,或依山傍水立榭,布置得毫无章法可循,却偏偏乱中出景致,观之赏心悦目。
楚仪清引她至西北角的别馆,入内室镜台前按她坐下,抽出发簪又去取桌上妆奁。
“楚姨,哪里有山泉水?我想先沐浴……”
话音未落,只感觉微凉水气迎面扑来,犹如早春清风拂过,冷不丁的哆嗦之后身心舒畅。身上确实清爽许多,安陵低头看看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裳惊呼出声。楚姨笑着拉她坐回铜镜前,用木篦细细梳理鬓发。
“通灵阁共有三大殿,先前路过的是骨殿,供诸弟子饮食起居,我为掌事。东侧是房舍和公厨,房舍后有热泉溪流,用水沐浴皆可到那里取用,等会儿你去挑一间自己喜欢的住。你那些同门修行不分昼夜,闹起来又没完,公厨起灶无定时,饿了尽管去寻吃的,按惯例会提前备下。西侧是我的居所和府库,日后有何困难来找我即可。”
“其余二殿在哪儿?我来时未曾见过。”
服侍他人多年,安陵自然知晓梳妆时最忌讳上身歪斜,因此挺直了脊背,面对铜镜一动不动,生怕横添麻烦。
镜中妇人的面庞不甚清晰,似是露出笑容,而后腾出手指了指天,又拿出一对银铃往梳好的丱发上绑。
“骨殿后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登三千级台阶可达朔榕元君执掌的灵殿,复登三千级到阁主的心殿。灵殿主传道授业,门前有一座校场供切磋讨教,你闲暇时可以多去观摩,对修行有好处。心殿么,迎来送往,阁主平日里做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好啦,起来看看?”
银铃镂空雕饰小巧可爱,摇头晃脑时叮当作响,虽藏在脑后看不见,但作为收到的第一份礼,想来合该是件极好的饰品。安陵连连道谢,下意识想掏一件回礼出来,却忽然想起身上唯有一块玉佩值钱,不由得羞愧低头。
楚仪清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自用软尺为她仔细量了身形,然后笑着把人带出别馆。
“尽管去找称心的住处,我到府库给你取衣裳,可有什么喜欢的样式?阁中不讲求繁文缛节,偶尔办庆典时才需要统一穿搭,这常服用仙法处理过,便于修行罢了。每逢春秋举阁量体裁衣,你来得不太巧,姑且忍耐几日,等入了秋就能置办新装。”
“能否怀中有个巴掌大小的暗袋……有针线也好,我女红不差,可以自己缝补。”
“我晓得,女儿家是该有个地方藏些贴身物件。”
久居山野,识路这等小事难不住她,安陵凭记忆沿原路返回骨殿。门前的人群已经散了,玄离与那位元君也不知去向,只有几名弟子在清理碎裂的青石板和那一箭射出的深坑。无论男女,果然是相似的窄袖袴褶,又各随心意增减,或外加彩绣裲裆,或腰系五色丝带。
有女郎眼尖,将手中杂活托给同伴上前来招呼她,关切是否已经安顿妥当,听闻要去选居所便自荐为她引路。安陵有心打探阁中情形,缠着女郎一路闲聊,总算对通灵阁有了一两分了解。
门内弟子来源广泛,不乏研习交流的世家子弟、慕名求学的云野散修,还有出于各种原因被带回山门、以阁为家断绝红尘之人,前两类寥寥,后者约莫六七十。茫茫群山地广人稀,分摊下来一人一间房总是足够,不过亲眷、道侣等感情甚笃者可同居一处,追求清幽雅居者亦可自行于别处另结草庐,只需和骨殿掌事知会一声,登记在册。
竟能这般自由?安陵大受震撼,面上呆愣愣的,反倒局促起来。
“你年纪尚幼,要不要与他人合居?我记得还有几位独处一室的姊妹,和她们一起生活平时能有个照应。”
“不必麻烦姐姐们了,我喜欢自己住。”
“也好,迟早要长大成人,有间自己的闺房总是方便些。”
说是房舍,实质上与村落一般,小路纵横交错犹如鱼骨,路边由竹篱圈出四四方方的庭院,院中除了青砖灰瓦的宅屋还余下一块土地,或起架晒衣,或犁田播种,更有甚者在树下置石桌石椅,以供纳凉博弈之乐。
她跟着女郎一路前行,发现能看清院内构造的房舍屈指可数。竹篱虽有缝隙,一眼扫过去却模糊成重影,忽明忽暗看不真切;揉眼再看,仍是丝毫未变。想来仙人居所不能为外人所窥,设下屏障理所当然,安陵心绪百转,最终叹一声神仙术何其玄妙,艳羡不已。
“每院都有水井,其水引自天然山泉,冰凉刺骨;五座院子共用一处温泉,依地热而生,寒冬暴雪不息。你按需取用即可,切勿挥霍无度,我阁从未有奢靡之风。”
安陵连忙点头,又听女郎讲了其他日常琐事,尽数牢记于心。
恰巧楚仪清怀抱被服翩翩走来,女郎迎上前问候,打算将其一并接过,妇人笑着摇头催她去忙,而后踱到女童身边。安陵半抢半拿,揽过所有东西麻溜扛上肩,还夸耀般颠了颠以示轻盈。
“你这孩子……”
“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怎么能劳烦楚姨?重活我做得多了,这点不算什么。”
“唉。”妇人看她的神情愈发慈爱,扶着她的肩肘问,“喜欢哪一间屋子?”
“就那边吧。”
楚仪清随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连连摇头。
“太偏僻了,这怎么好?你还小,住得离你同门师姊们近一些,让她们平时多关照你。”
“姨母,我已经不小了,可以照顾自己。”她忆着昔日谢家小娘子在父亲面前娇声娇语的样子,放软了声音哄道,“您就放心吧,我好着呢。”
这番哄劝显然有奇效,抑或者实在事务繁忙,妇人拗不过点了头放任她随心所欲,临走前留下屋门钥匙,又提醒她勿忘晚间赴宴,方才匆匆离去。
庭院似乎久无人居,好在没积什么灰尘,扫洒用品也一应俱全。安陵按习惯重新归置了房中器具摆件,又整理床铺换了新衣,终于再也无法忽略腹中饥饿,落锁走出院门。
公厨易找,半座山弥漫着肉香饭香,循着味儿摸过去轻而易举。可找到了胜似没找到,弟子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显然是分身乏术,竟连多了个活人都没留意。安陵立在门前尴尬搓手,始终没敢趁里面忙得热火朝天时去讨要吃食,生怕落下个不会帮忙反倒添乱的名声,便四处逛逛,寻找能吃的野果野菜。
谁知是时节不对还是通灵阁不兴生长这些东西,一圈转下来一无所获,左思右想,不如老实回院里喝水搪塞过去等晚饭。
挨一天饿而已,又不是没受过。
抱着这种想法,她昏头昏脑回到自己的小院打开铜锁,推门却见与她年岁相仿的男孩蹲在院里逗弄地上的蛐蛐,颈上套个金项圈,糯白手腕缠着玛瑙珠串,一身锦衣贵气十足。
“你……”安陵退出来看竹篱布置,确是自己刚选的房舍,于是站在门前惊疑不定,拿不准该不该进去,“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你又没有布下仙法屏障,我还只当是热情好客,怎么进不得?”男孩倒先委屈上了,抬手扬了扬怀中的纸包,“小叔分蜜饯时你不在,他让给你留一些,我自告奋勇跑一趟,你却将我拒之门外?”
“哪里有‘拒之门外’,你不是已经进去了?”嘴上这样说着,安陵默默回味男童刚才的话,忽然一惊,“你说的小叔,难道是指先……阁主?”
“什么‘先阁主’,是玄离阁主,娘让我叫他小叔。唔,对了,我叫楚林,娘说你称她一声‘姨母’,那我可以叫你姐姐?阿姐,你站那么远作甚,怎么不进屋?”
一连串称呼砸得安陵有些发蒙,原本就不怎么清明的头脑更加糊涂,唯独敏锐意识到一点:这男童应该就是楚仪清之子。却还和玄离扯上了关系,不知二人是否为血亲……
可不管是不是血亲,一殿掌事的独子总该是众星捧月的小郎君,更何况小孩言语间还透露着玄离的宠爱,她抿了抿嘴,最终缓步上前参拜。
“妾身拜见楚林郎君。”
“唔?说话就说话,姐姐怎么还跪下了?”楚林被唬了一跳,忙过去把人扶起来,顺手将纸包塞给她,“喏,要谢也去谢小叔,这些都是他带回来的,我只管跑腿。哦,娘还让我问问阿姐有什么需要的,她那边抽不开身,我给你拿。”
安陵捧着纸包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一概不缺,忽然又想起整理屋舍时只见了瓢和水缸,于是缄默着在脑海中梳理清单。见她半晌未答话,楚林小手一挥,豪爽道:
“算啦,我去府库看看有什么可能用得到,按我房内标准给你整一套,你在这里等着吧。”
他风风火火冲出去,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跑回来,额前汗珠亮晶晶的,拉起她就进了屋门。楚林一件一件从袖子里掏出物件摆在桌上,林林总总囊括众多门类,差不多凑齐了日常用品,末了,抱起手臂,眼巴巴望着她等待夸奖。
有玄离几个时辰前的解释,安陵一眼认出男孩腕部定是刻了那种“奇术”,兴叹之余,心里暗自揣测他是有修为傍身;又念及他年岁,估摸着在心中拼凑出一个自幼受宠且天资卓越的富贵公子形象。
她稍加思索,垂下头,再度伏地跪谢。
“郎君恩德,妾没齿难忘。”
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楚林无措地退后一步,不知该作何反应;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帮了人家的忙,受到感激理所应当,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他清清嗓子,忸怩着受下这礼,同时催她起身不要脏了衣物。
“郎君现居何处?可是姨母的别馆?”
“不不不,娘才不让我和她一起住,我的院子在前面不远——嗯,挂红灯笼那处,你要来看吗?”
“承蒙厚爱,安陵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不过日落将近,郎君也该尽早去做准备了吧?”
“啊!惨了惨了,娘又该生气了。阿姐别忘记晚宴,席上见!”
楚林望了眼天色,顿时小脸煞白跳起来告别,撒脚丫蹿得比兔子还快,仿佛晚一步就会被扒皮抽筋似的。目送他离开,安陵收起脸上堆砌的笑意,揉着空虚腹部无声叹气。
原来就算入了仙门,这日子和从前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