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铺地,云锦张帷,珊瑚碧树,遍植于庭。步甬道,踏丹墀,双扉排闼,椒兰芬苾,悬夜明为灯烛,缀玉髓以增辉。堂中陛阶高榻上跽坐一人,闭目养神,手中拨弄着墨玉珠串,头顶累丝玳瑁獬豸冠,赤袍曳地,前襟绘有一只烈焰环绕的九头凤鸟。其身侧侍坐一位月白绣金衣袍的青年,鹤骨松姿,气度超然,正微笑注视着她。
五年未见,景衡越发俊秀,不过相貌变化寥寥,一眼望去,仿佛仍是当初那个执意送她回山的少年君子。安陵大大松口气,心下稍定,同样点头报之以一笑,然后看向上首者,躬身行礼。
“通灵阁弟子安陵,拜见文铎仙君。”
那人睁眼打量她。
“你是玄离的徒弟?”
“是。”
“难怪,气息有几分相近。”他脸上浮现出些许欣慰,“那家伙终于肯收徒了么。”
安陵一怔。
虽与师父虽相处不久,但此番赴宴蓬莱,玄离告诉了她不少关于化天阁的事,却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阁主。偶尔略有涉及,仙者也总是讳莫如深,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引向别处,她以为二人关系不睦,便未曾追问过详情。可如今瞧这位仙君的态度,语气随和,似对待老友一样熟稔,莫不是旧相识?
她吃不准该作何反应,眼珠一滚,选了挑不出错的回答:
“幸得师父垂青,忝为弟子,于心难安。”
“年轻人就该倨傲一些才有朝气,过分贬低,倒显得暮态了。”文铎扫她一眼,“放眼整个仙界,玄离传道授业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朽木亦可雕琢。你既有缘入太白山修行,好好习得一身本领还报师恩便是,如此自轻自贱,岂不堕了他的脸面?”
她连忙拱手应声:
“仙君教训的是。”
赤袍仙者微微颔首,又说:
“知道为何唤你至此吗?”
来了!安陵精神一振,挺胸抬头,中气十足道:
“今日与贵阁弟子起了纷争,惊扰到仙君,实在抱歉。”
文铎轻哼一声:
“纷争?险些闹出人命的纷争?”
“仙君容禀,那厮无端刁难我等,还率先动手推搡,此事成康与青荷仙子皆可作证,若非反应及时,恐怕现在重伤之人就是我了。在下无非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难道不可以吗?”
“你可敢与其当面对质?”
“理应如此。”
“好。”文铎拨弄珠串的手停下,轻轻一挥,“程昭。”
程昭?化天阁那位大权在握的主事长老?安陵不禁侧目,却见一名灰袍郎君匆匆钻出后殿。他低着头,趋步快走,行至文铎面前折身一拜,再抬头时才瞧见他临近不惑之年的面容。
“不必劳动青荷仙子,将另外两人带上来。”
“喏。”
灰袍郎君恭顺应声,悄无声息退去。不一会儿,他领着两位熟人回到殿内,然后退至距上首坐席稍远处站定。
成康似乎头一遭来这种地方,哪怕极力隐藏自己的紧张,仍是紧紧抓着衣袖,眼神飘忽,转向哪里都无所适从。一眼瞥见安陵,他像是看见了救星,喜形于色正要开口,一道身影忽突兀从二人之间钻过,呲溜一声滑跪在地,高声哭嚎道:
“仙君!求仙君为小人做主!”
文铎淡漠垂眸,并不搭话,见此情形,程昭两手交叠上前一步:
“你有何冤情,还不速速说来。”
竹烨怨毒地朝安陵瞪一眼,随即俯身叩首:
“今日青荷当值,小人怕仙子孤苦无依,便赶去温房与她作伴。等小人进门,看见这两个生人要取走温房的花草,形迹十分可疑,便尽职尽责盘问了几句,谁知这娘娘好生霸道,才两句话不投机就动起手来……”
“话不投机?”安陵眯起眼,冷声打断他,“何不给大家讲讲你究竟说了什么?”
竹烨畏畏缩缩跪在地上,移开目光,心虚道:
“我喝多了酒,哪里还记得说过什么,左不过是语气重了些。”
安陵简直被气笑了,她轻蔑地哼一声,扭头对上座拱手:
“仙君,此人恶语中伤家师,我身为弟子,若眼睁睁看着长辈受辱却不报仇,岂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对、对,我可以作证。”成康急忙跳出来接话,“的确是他先对安陵的师父出言不逊,请仙君明鉴!”
“哦,中伤?”文铎挑起眉梢,“你将他的话复述一遍。”
安陵握起拳头,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和道: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说出来是对家师不敬。”
“旁人不知详情,如何认定是他口出狂言,又如何证明你事出有因?”文铎不紧不慢盘着珠串摇头,沉吟片刻,说,“这样吧,地上那个首阳山的,你过来亲口告诉我。我的本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若有半句弄虚作假,本君定拿你是问。”
竹烨顿时脸色煞白,战战兢兢抬头望一眼,正欲推脱,文铎“嗯”一声语气上扬,他便吓得满头是汗,两股战战,一寸一寸往上座挪动。等来到赤袍仙君面前,他扑通跪倒,面如死灰地低声说些什么,连一旁侍坐的景衡听见都忍不住皱眉。然而文铎怔愣几息,忽然开怀大笑,笑声爽朗,回荡在整座殿宇之内。
安陵咬紧牙关,厉色道:
“仙君竟能笑得出来?”
声音渐歇,文铎敛了笑,却不立即作答,而是先嘱咐程昭:
“事情经过我已了解,送两位证人回去。”
灰袍郎君领命,朝二人使个眼色,竹烨如蒙大赦,连磕两个响头,接着脚底抹油似的追上。成康见安陵面色不虞,对去留犹豫不决,也被程昭暗示般拉一下衣角扯走了。
现在殿内只剩他们三人,景衡估量一下当前情形,主动挺身开口道:
“师父,弟子以为……”
文铎立刻打断他:
“身为主审,判断当公正无私,你若对哪边已生出偏袒之心,现在可以离开了。”
景衡几度启齿,容色忧虑,可终究没能出声反驳,恭敬应一声“是”,便规规矩矩坐回原处,不过又借低头行礼作为掩护,朝安陵递来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安陵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她坚定摇头,旋即满腔怒火盯着上座仙者,执拗于讨个说法。迎着这咄咄逼人的目光,文铎泰然自若,略微理一下衣袖,似笑非笑道:
“醉酒之人胡言乱语几句,不去理睬即可,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你!”
这句话无异议火上浇油,安陵目露凶光,不自觉上前一步,音量骤然拔高:
“分明是他对我师父无礼——”
“放肆。”文铎轻飘飘道。
斥责声悠悠入耳,却犹如千钧之力当头一棒,震得人霎时头晕目眩。安陵识海放空,未及反应,磅礴浩瀚足以致天塌地陷的威压滚滚袭来。她像是肩上担着山川日月,顿觉腿脚酸软,咚,膝骨重重跪地,隔着绫罗毯砸出一声巨响。
景衡大惊,连忙俯身叩首:
“师父!安陵年纪还小!”
“举动无礼,当略施惩戒,这难道不是她自己说的么?”见女孩只跪不屈,文铎起身步下高榻,缓缓走到她面前,“见长辈却不拜,这是谁教你的礼数?”
他每行一步,释放的威压便更甚一分,安陵死咬牙关苦苦支撑,仅挺直脊背就已经拼尽所能,分不出半点余力回话。她浑身颤抖,汗珠大颗滚落,将铺地的绫罗染成深紫,很快模糊了视线,眼前明暗交错只剩虚影。
“看起来你完全不了解玄离啊。”那赤红虚影蹲下,色块近在咫尺,“他这人心软,又逍遥随性,不怎么在意身外事,当年一路走来,更难听的话也听了不少,却从未放在心上过。你以为自己在维护他,殊不知是拿他最无所谓的东西害他。”
威压减轻了些,安陵迅速换一口气,喘息道:
“……什么?”
“狼族作乱,为祸苍生,将其诛灭之后,本该五阁联名昭告天下,匡正世风,以儆效尤。然而玄离认定血债血偿太过残酷,执意不肯加盖印玺,以致此事搁置至今,令外界颇有微词。试想,那些首阳遗民目睹同门惨死,一朝侥幸活命,心心念念不过‘公道’二字,如今却有一阁之主垂怜行凶者——你我皆知玄离是出于仁心,可旁人会如何看待?今日险些于你手下丧命的正是前首阳派弟子,无论你二人间有何恩怨,传出去都会变成玄离纵容弟子欺凌遗民,你是想把他勾结妖族的罪名彻底坐实吗?”
安陵眼珠震颤,明显动摇了,嘴上却反驳道:
“我没错。”
“有没有错轮不到你评判。”文铎略一挑眉,“莫非本意是好的,结果就一定如人所愿?”
安陵哽住,两颊涨热,情不自禁看向别处,避开目光碰撞。文铎轻笑,甩了甩手中念珠,转身回到席间。
“罢了,你毕竟是他的弟子,我没有管教之责,好话说尽也是枉然。景衡,去将玄离请来,缘由曲折合该让他来评一评……”
“等等!”
女孩急切蹿前半步,听见叫嚷,文铎立于陛阶回头,微笑道:
“怎么,交给玄离决断还不放心?”
“一人做事一人当。”安陵眼眶发红,顿了顿,接着说,“仙君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别告诉我师父。”
“这怎么行,景衡,还不动身?”
咚!
安陵稽首下拜,额头结结实实磕出了响。
“……求您,不要声张此事。”
见状,景衡跟着再次叩首。
“弟子愿为安陵作保,请师父开恩。”
“当真不告诉玄离?”
“是。”
文铎拨弄着珠串,沉吟片刻:
“说到底,此事非你一人之过,既然景衡都为你求情,那我便应下。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安陵直起腰,昂首道:
“今日成康与青荷仙子均为我开罪了人,我无法在蓬莱久留,请仙君保他们安然无恙。”
“既是我阁中弟子,必不会叫他们难堪。”文铎挥手,“好了,此间事了,不必再提。景衡——”
青年绕至阶下一拜。
“弟子在。”
“安陵初来乍到,许多人不认得她,这才闹出风波。不是有人邀你林下相聚么?带她去开开眼界吧。”
“喏。”
景衡拱手,走到安陵身旁低语几句,女孩便点点头,同样致礼告退。
待二人相伴离开,文铎吁声闭目,少顷,一阵灵气波动后,阶下浮现出个灰衣身影,观其相貌,正是先前一去不复返的程昭。
程昭毕恭毕敬一拜,然后问:
“阁主在玄离仙君的弟子面前提起狼族,会不会打草惊蛇?”
文铎平静地转动珠串。
“你以为他没发现吗?”
“那……”
“无妨,我已验过根骨,安陵是人族无疑,至少不必现在就起冲突。”赤袍仙君哼一声,“眼下人间和仙界频繁动荡,追查狼族余孽不急于一时,可以暂且搁置,把玄离稳住。我们逼得越紧,他反倒捂得越死,不如先让他放松警惕,再徐徐图之。”
程昭应一声是,顿一下,又迟疑道:
“阁主,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您为何笃定狼族尚有余孽存世?况且即便有,也未必是玄离仙君在庇护?”
文铎蓦地睁眼,冷冷晾着他,程昭心里一惊,忙低头谢罪:
“请恕老奴多嘴。”
“六界之中,除了玄离,又有谁能在我眼前瞒天过海这么久?”文铎蔑笑一声,“办好你的差事,不该知道的不要多问。”
“是、是,谨遵阁主教诲。”
“去吧。”
“喏。”
程昭躬身退走,即将出门时,忽然又听文铎悠悠开口:
“安陵虽与狼族无关,但性子太野,资质又平平,终究配不上玄离的教导。”
程昭微讶,旋即拱手笑道:
“老奴明白。”
赢在了打架,输在了叫家长(乐)
还有某些人,看不惯别人亲近玄离可以直说,真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找借口(啧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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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木瓜(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