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寅自奉旨西征以来,贪图享乐,搜刮民财,又延误军机讨贼不力,以至士卒疲倦、百姓困苦。今关内盗寇横行,他节度三秦总揽州郡事务,理应镇压却熟视无睹;反倒串通逆贼,拥兵自重,衣食用度逾越礼制,号令百官如同君王。”
“虽尚无称帝之行,然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否则关中大乱,京畿告危,天下将永无安宁之日!”
元仲卿慷慨陈词,言毕,长拜不起,韦子璨亦随之跪倒。安陵挪腾几寸避开这礼,双膝微叉,再往脚跟上一坐,呵道:
“你说得好听,以上种种,哪件与我阿姊相干?”
元仲卿虽诧异于女孩避礼不受,但也没有慌乱,而是起身拱了拱手,继续陈说道:
“仙子试想,永宁伯之墓就在城郊,引仙女娘娘前去祭拜便罢了;可萧寅费尽心机拖延,屡次找借口留娘娘在长安不说,言语又中伤宗室、贬斥朝廷,何故?无外乎是笼络娘娘为己所用,以仙迹助他举兵、彰显自己天命所归。恳请仙子多加进言,切莫使娘娘受歹人蒙骗。”
“中伤?”安陵似笑非笑,双臂环于胸前,“那倒请南平王讲一讲,哪句是中伤,哪句是栽赃,郦伯之死究竟何人所为?外敌当前,你一介武官暗通将军府主簿,焉知不是心怀不轨?”
“仙子慎言!”
韦子璨啪一声拍案挺直身体,大声驳斥:
“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见不得萧寅那厮阴谋作乱,故而为南平王效力。此乃不与小人为伍、弃暗投明,岂容你污人清白?”
“韦弟,韦弟休恼!”
元仲卿忙拉住韦子璨好生劝慰,后者意气难平却自知莽撞,忿忿甩袖跪坐下去,告一声“得罪”。劝住了这边,元仲卿又忙朝安陵长揖,讪讪赔罪:
“子璨一时心急口不择言,可并无恶意,烦请仙子宽恕一二。”
“哼嗯。”女孩用鼻音闷了一声。
“在下忝为□□子孙,世建功勋,在宗族中略有些薄面,不至于问不出几句实话。昨日我已修书一封加急送往洛阳,三日内必有答复,若永宁伯薨逝确与当朝权贵有关,此事我必定追究到底,还仙子一个真相。”
“当真?”
“对天发誓,不做半句虚言。”
安陵绷着脸,尽量不泄露喜怒之情,心底却活络着盘算起来。
坦白讲,她与郦伯素味平生,对他死去的悲痛慨叹还不及昨日见到那些灾民时来得多。如今多方探查其死因,也不过是憋着一股气想和谁争一争,讨得郦姜能多看她几眼。只待了结一切,先借郦家的势给灾民筹措钱粮,再回通灵阁弄清楚昨日假扮老者接近她的是何方神圣、有甚企图,这一趟下山便称得上圆满。
至于什么官场恩怨、举兵造反……古人云: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既然有贵为皇亲的元仲卿在前面顶着,左右轮不到她来管,尽早跟着郦姊姊回家才是正经的。想通这些,安陵暗暗松口气,缓和道:
“萧将军称朝廷残害忠良,我信一半;你说他要造反,我也信一半。如果你能查明真相,娘娘那边自有我去劝说。”
“仙子高义!”
元仲卿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再三下拜,直把安陵弄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耳边有蝇虫嗡嗡响,赶忙寻个由头告辞逃离了这般热情。倒是韦子璨,因着在别馆里的针锋相对,始终绷着脸不置一词,只在前面拘谨引路。安陵数次想缓和氛围,张了嘴却不知怎么说,也就悻悻作罢。
二人勉强赶在晌午回到了将军府,萧寅果然大摆宴席,仆从来来往往出入花厅,桌案上鸡鸭鱼肉俱全。许是早间商量祭祀事宜比较顺利,这次郦姜并未推辞宴请,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和萧家夫妇聊了许久,甚至等萧寅玩笑间透露出撮合两家姻亲的意思时,她不认可也不否定,这话茬便一笑而过。
郦孝友看一眼自家长姊,动了动眉梢,似乎意识到什么,待南阳公主问起家中情形时便一一作答,不加欺隐。
这可急坏了安陵。她支起耳朵听,微垂着头作出恭顺模样,一双杏眸微微眯起,眼珠乱转。萧寅拉拢郦家的意图太明显,不得不令人起疑。若元仲卿只是胡诌倒罢了,可万一他所言非虚,而郦姜又真如他所忧倒向萧寅——那岂不是与虎谋皮?
怎么办?
她夹紧筷子敲打几下,忽然手一顿,眼神游移到这细长之物上,计从心来。
“在下特意为娘娘和公子备下……”
“将军客气了……”
席间宾主相谈甚欢,忽听“啪嗒”一道脆响,接着是咕噜噜滚落的动静。众人收了言语循声望去,安陵叫声哎呦,忙赔笑起身捡拾捡掉落在郦姜身旁的银箸。
“对不住,手滑。”
凑近郦姜之时,她暗中碰一下女郎的手肘,压低嗓音:
“阿姊随我来。”
她有所准备,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顺利抢在了婢女之前捡走银箸。周围侍奉的诸女这才反应过来,各个花容失色,吓得齐齐跪倒磕头谢罪。萧寅倏地阴沉了脸,不待张口,南阳公主元氏瞪他一眼,又抬手一招,立时有仆从上前来更换饮食器具。
奴仆们迅速收拾完残局告退,元氏转向女孩呀了一声,关怀道:
“仙子怎的脸色这么差,莫不是身子不爽利?”
若说先前只是对萧寅怀存戒备,那此刻厅内一干奴婢的反应则更令安陵厌恶,心底痛骂萧寅此僚不知私下里是个怎样的暴虐无常之辈,元仲卿指责他是奸贼倒也不算空穴来风。然而此刻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安陵闭了闭眼压下心口怨气,挤出个笑对元氏一拜:
“许是今日累着了,且容我回房休憩片刻,有劳夫人挂怀。”
不待南阳公主答复,安陵立即起身告退,脚步匆匆。众人因这一点变故陷入沉默,郦姜左思右想,也下定决心朝萧寅和元氏施了一礼,赔笑道:
“舍妹年纪小,举止不分轻重,望二位见谅。”
“娘娘如此客气,真是折煞小人了!”萧寅惶恐回礼,“劳烦娘娘示下,仙子那边是否需要请医官……”
“不必,我去瞧瞧吧。”
后院厢房,安陵鬼鬼祟祟掩上最后一扇窗户,郦姜施施然推门呼唤她名字。女孩快步冲过去拉她进屋,同时抬脚踹上门扉,木板闷响着重重拍入墙内,扑簌簌震下一撮土灰。郦姜掸了掸衣衫,偏头对着铜镜准备整理妆容,安陵却攥紧她皓腕强迫女郎看向自己,忿忿道:
“阿姊,你要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郦姜被她搅得一头雾水,“你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明白。”
“为什么和萧寅交好?”
“萧将军为人忠厚,先是冒着叛军之围安葬我父亲,现在又为筹划祭礼尽心尽力,咱们感谢他还来不及,如何不能交好了?”
安陵无奈,只得将元仲卿告诉她的那些话一一转达,末了,还不放心地补充:
“阿姊,倒不是要你做那等暗地里捅刀子的人,可当前元仲卿与萧寅各执一词,既不清楚是谁害了郦伯,又不知道萧寅究竟是否想谋反,无论偏心哪边都容易被人利用不是?”
郦姜默然不语,安陵觑着她神情,继续说:
“咱们下山原本是为郦伯扶棺的,可惜时局不允,那不如祭拜后直接回郦家吧。打仗的事,自有这些做将军的操心,我们何苦也来插上一脚。”
终于,郦姜长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
“安陵,你不懂。”
“哪里不懂?”
“郦氏基业是靠祖上军功挣来的,但子孙不肖,传到我父亲这辈已是蒙祖荫入仕,等再传给我胞弟郦孝友,怕是只会沦为末等子爵。眼下嫡脉衰落,孝友年仅十五,其余弟妹更是年幼,怎能斗得过那些远房叔伯?退一步讲,即便族内相亲如故,可那些害死父亲的人又岂会善罢甘休?”
话说到这份上,安陵终于品出味来,愣愣看着这个自己曾以为不谙世事的阿姊,迟疑道:
“阿姊,你……想押宝?”
“正是。”
“可为何一定是萧寅?”
“手握一方兵马,尚公主为妻,又像个忠厚的老实人,除了他还能选谁?”
真论起来确实是这么个理,安陵有心反驳,支吾半晌,只憋出一句小声嘀咕:
“那也不至于非要结姻亲。”
郦姜觉得好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哎呦呦叫着乖仔把女孩搂进怀里哄。
“不过是席间谈起各家儿女,多说了几句,谁说要约定婚姻啦?再者,萧将军的长子已有家室,娶的还是公主,次子不过幼学之年,你还有两年及笄,能嫁给谁?最多是盼着孝友快快长大,再能迎娶萧家的女儿我便放心了。”
听女郎这么说,安陵放下心来反抱住她,软绵绵赖在怀里,又笑呵呵喊了几声“阿姊”,心思几转道:
“既然这样,改天我再去探探元仲卿的口风。他无论如何算是皇亲,也是能带兵打仗的将军,若能结下一份善缘,岂不比单单寄希望于萧寅更稳妥。”
“好、好啊,就这么办,倒是辛苦阿妹,多到南平王那里走动走动。”郦姜搂着安陵狠狠亲了一口,抵着额头私语,“你放心去,谁若对你不敬尽管来找我,有阿姊在呢。”
安陵笑弯了眉眼,兴冲冲应下。
抱歉食言了,这么久没更新。
下一章就该完结血色长安篇了,我……尽快(土下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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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血色长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