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环佩轻颤,犹如檐下风铃叮当轻响,神籁自韵。
景衡退出心殿后长舒一口气,呼吸吐纳间,太白山清爽的朝露气息沁人心脾,胸中郁闷顿时散去不少。
因自幼长在化天阁,他时常听文铎含笑谈起通灵阁之主,印象深刻,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轻松做不得假。虽然今日相持不下,可胆敢当面斥责师父者,多年来他只见过玄离仙君一人,足见这二位私交甚笃。
应该不至于因一次争执伤了和气吧?少年心中忐忑,暗暗期盼自己能率先找到那名走失的弟子,或许多少能为维护两阁情谊出一份力。
他掐诀召出云团,凭感觉飘然东去,又忆起玄离所说的沿水搜寻,便将云头压低、仅比树木高出几尺。群山巍峨壮丽,他漂浮于林海之上,仿佛一叶孤舟,不禁兴叹造物主何其玄妙,竟能挥洒出与化天阁截然不同的雄浑意境。
未几,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嘶鸣贯彻云霄,紧跟着便见一匹黑马踏空而行,从远处迎面向他奔来。这马体态雄健,身形骏逸,通身的乌亮光泽,犹如涂了一层上好的黑釉;唯独马面、鬃毛、长尾洁白似雪,毛发随风飘扬,似山巅缥缈的云雾。它阔步昂扬,几息间已奔至近前,四蹄忽的一撑,七尺有余的身躯竟灵活刹停在咫尺之遥。
景衡亦是欣喜,伸手去抚摸它侧颈硬毛,反被黑马用鼻子蹭得发痒,耳畔尽是低沉的咕噜声。
“盗骊、盗骊,别闹,快放开我。”
黑马退开几步,沮丧地垂下头,耳朵背过去低伏着,黑枣似的眼睛滴溜溜盯着他看。
这马本是天生地养的异兽,名唤“盗骊”,可日行万里,可追风逐电;虽不能化形却开了灵智,聪慧与常人无异。六界中试图驯服其成为坐骑者数不胜数,然而它生性桀骜,被烦得勤了日益狂躁。唯独通灵阁的朔榕元君机缘巧合下得了它青眼,一人一马配合,驰骋八荒鲜有败绩。
朔榕不愿像对待牲畜那样拘着它,平日里便放它无鞍无辔来去自由,只在遇事时以哨音召其回归。近十年玄离不在阁中,她忙得抽不开身,与化天阁往来送信的活就交给了盗骊。景衡因此常见到这匹神驹,黑马亦对这位行事规矩的小大人颇有好感,一来二去两者厮混熟了,当真像伙伴一样亲密。
盗骊的嗅觉极为敏锐,既然它此刻在山中,那便好办许多。
“好了,不是不陪你玩,眼下有件正经事要做。你们通灵阁走丢一个女弟子,应该年岁不大,就在这座山附近,能不能帮忙找到她?”话虽这么说,仔细一想,手头并没有沾染气味的物件作为依据,少年忙又补充,“外人进不了太白仙境,现在山里应该只有那女孩,你顺着不熟悉的人味……”
没等他说完,盗骊不耐地喷个响鼻,俯首往下方密林里钻,蛮牛般结实的皮肉丝毫不惧枝叶剐蹭,生生在树丛间踏出条路来,景衡紧跟其后,一人一马须臾便冲出林间。
率先闯入眼帘的是片碎石滩,有一座用灰白卵石垒起的简易灶台,正冒出阵阵浓烟。灶台附近七零八落,有晾晒的衣物、打火石、树枝枯草,还有一地羽毛和血迹。再往前,一道人影泡在及腰深的河里,披头散发,似乎正全神贯注清洗着什么,听见声响也只是稍稍偏头,不经意地用余光扫过来。
“大黑?你方才去哪了,我——啊呀?”
只轻飘飘一瞥,被发丝遮了半张脸的身影顿时怔愣在原地,既不上岸也不下水,似乎是忘记了动作。那嘶哑嗓音雌雄莫辨,景衡却反应极快,电光火石间便猜到了此人身份,当即旋过身去面向来路,稳了稳心绪,背对河流见礼赔罪。
“不知娘子在此……沐浴,多有得罪,请娘子见谅。”
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啦水声,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多时突兀传来吃痛吸气声。他心中惦记女童安危,也顾不得什么礼法大防,赶忙扭头查看情况,却见她尴尬无措地缩起身子,一只脚提起来悬着,似乎被尖锐碎石扎得不轻。发现他望过来,小孩愈发局促不安,支撑的腿先不自觉曲了,直挺挺往下跪。
“妾身拜见郎君。”
与此同时,又传来一声闷哼,显然跪在乱石滩上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此刻景衡只恨自己修为尚浅,做不到玄离那样精妙把人托扶起来的地步,唯恐用力不当好心做坏事;但也不甘受这一拜,于是立即侧身避开她的朝向,三两步走上前把人拉起来,同时注意到了她红扑扑的脸蛋。
指尖布料滴滴哒哒渗水,女童脚下方寸间湿漉漉的,他取出件月白长袍给她裹上,手掌抵在对方后心运转功法,纯正的火属灵气须臾便烘干了衣物。
“安陵是么?玄离仙君让我接你回去。”
女童瞪圆了眼,反手抓住他的衣袖,睫毛忽闪忽闪,像雨后落在莲叶上的蜻蜓。
“先生在找我?!”
“那是自然,通灵阁不少弟子都被派去巡山,大家很担心你。”
“是楚林告发我了吧。”安陵笃定道,松开手退后两步,眸色逐渐沉下去,打量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迅速脱下长袍远远抛过来,“多谢,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
说罢,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女孩踱到石灶前熄灭柴火,抱起半生不熟的烤山鸡猛力用牙撕扯。囫囵吞下几口肉之后,她慢悠悠穿好鞋、收起打火石,回头瞄他一眼,突然拔腿往密林深处跑。
这可不在预想之内,景衡张口准备说些什么,旁边的黑马却忽然追上去挡在她面前,一只前蹄高高扬起又刨在地上,露出门齿昂首嘶鸣着。女孩向左它也向左,女孩往右它也朝右,防守得滴水不漏,直到暴脾气上来不屑于继续兜圈子,干脆伸长脖颈把人往回拱。
安陵哪里是这么个大家伙的对手?徒被拱得连连后退,毫无招架之力,奋力抵抗几个来回也不见成效,她一个矮身蹲下去横扫马腿。那庞大身躯仍未被撼动分毫,黑马却急了眼,前半身靠后肢支撑高高立起,声声嘶叫盛满了威吓。
景衡吓得高喊它名字冲上去阻拦,谁知女童毫无半分退让,反倒哑着嗓子吼叫,借起跳的冲劲一拳捶到黑马肩胛。
“凶,再凶?先生给的蜜饯都被你吃了,还想挡我的路?来啊,打一架!”
“安陵,你别挑衅——盗骊,盗骊!冷静点,这是你们阁中的弟子!”
景衡从没有这般狼狈过,他左手摁住咆哮的安陵,右手拼了命阻拦盗骊,早已把君子风范抛之脑后。可这两位一个赛一个的莽,力气大到像两头猛兽对冲,眼看管不住局面,千钧一发之际,他松开双手捻指掐诀,同时甩出两道仙法。
“‘山下有险’,止。”
女孩和黑马没有机会挣扎,霎时像石雕一般动弹不得,仅剩眼珠咕噜噜转动,齐齐幽怨地瞥向他。
少年视若无睹,先摸着盗骊的脖颈好一通劝慰,觉得差不多了再给它解开定身术,盗骊塌下耳朵抽着尾巴,闷闷不乐地挪到一旁喝水去了。确认无碍,景衡这才来到安陵面前解咒,抢在她开口之前示意自己先说。
“子曰:‘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你坦白不想回通灵阁的原因,若缘由合情合理,我不再强迫;但此地荒郊野岭不宜久居,我会带你随我入化天阁修习。否则,我仍旧把你送回去交由玄离仙君决断。如何?”
女孩仔仔细细端详他一番,虽迟疑一阵,但还是摇头。
“做错事总归要被赶出来,还不如自己走了痛快。况且山里能住人,临行前我拿了火折子和火石,这时节挖笋摘野果或捕些稍小的鸟兽很容易,再不济还能下河摸鱼,迟早能翻过那些山。”
“出去之后呢?外面连年战乱,你孤身一人怎么存活?家中可还有什么亲眷?”
“随便找些什么营生,总能养活自己。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所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你既然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哪里有逃避罪责一走了之的道理,这岂不是懦夫行径?仙君行事开明公正,总不会因此苛责于你,你又何惧?不如及早回去认错,改过自新才是正途。”
此话甫一入耳,安陵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两颊浅浅的笑靥跟着轻颤。
“郎君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吧。把我找回去,家里的长辈会奖赏你吗?”
“奖赏?”景衡一愣,不太明白她此话何意,只得照实说,“可能会夸赞几句……”
“那长辈人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嗯,师父待我很好,总是孜孜不倦教导我仁义之学。”
“真好呀,郎君是好人,郎君的师父也是好人。”女孩扭头搓了搓脸,再转过来时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罢了,我跟你回去便是。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只答应回通灵阁认错,之后无论如何都是我的私事,你不许再管。”
“一言为定。”
少年欣然允诺,二人击掌为誓。他抬手掐诀就要御风把人带回去,却见女童倏地变了脸色,支支吾吾说自己畏高,希望徒步走回通灵阁。
此处距太白顶峰少说有十里山路,靠脚力需得走到什么时候?景衡略作思忖,目光游移间计上心头,回首高喊一声“盗骊”,黑马立时颠着步子乐呵呵凑过来。
“你既然吃了娘子的蜜饯,就该报答人家的恩情,载她回心殿可否?”
盗骊抖抖耳朵并不反对,他悄悄松了口气,转而又对安陵道:
“会骑马吗?”
“不会。”
“无妨,我来带你。”
往日在谢家时,安陵并非没见过马匹,不过家中主人上马讲究稳妥,常有仆役从旁相助,牵辔头、扶鞍鞯、支木凳,阵仗之庞大,惹得她以为骑马是件相当费力的事。然而如今马背无鞍,少年却浑不在意,左手抓紧肩隆、右手放于背部,双腿跃起时前臂猛地一撑,整个人像高空敛翅滑翔的燕隼一般轻盈,稳稳落在黑马腰臀处。
安陵看直了眼,见他朝自己伸手,赶忙在衣裙上抹两下,然后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景衡却顺势抓紧她肩膀往上一提,女孩身体一轻,再回过神时已经坐在马背中央。
“腿放在两侧,夹住马肚,也无须夹得太紧,放松一点。不必完全坐着,那样跑起来会硌到骨头,用腿支起来……好啊,竟学得这么快?走吧,盗骊。”
得了号令,黑马慢悠悠迈开蹄子,自己循着路往山上走去,全然不需要人力把持。安陵惊诧于盗骊的灵性,却也生怕它一个不注意把自己颠下去,几乎整个半身都趴在它颈上,双臂环起来抱住。少年不加阻拦,放任她选个安心的姿势坐稳,还笑着出言宽慰:
“我幼年屡次堕马,幸亏夫子倾囊相授才摸到些诀窍,其后苦练数年终于略有所成。你于此道天资甚高,若再得名师指点,岂非如虎添翼?”
“可名师在何处?该到哪里去找?”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平生所见骑术精妙者,无人能出朔榕元君其右。盗骊正是元君的坐骑,你多借看望盗骊的理由去缠她,何愁不能受她指点。”
安陵的笑容淡了些,只是口中道谢,说了诸如来日若有机缘定当偿还恩情之类的的话,随后又恹恹趴下去,似乎对此事没什么盼头。景衡不知她心中所想,且听她连连称谢,忙含笑推辞:
“说来还要谢谢你。我入化天阁时年岁较小,处处受同门照拂,经年累月习以为常也未觉察出不妥,直到今日方才知道做别人兄长是个什么滋味。”
听见这话,安陵忽然一颤,终于爬起来偏头看他,眼中亮起一点希冀的光芒。
“郎君怎么称呼?”
“芈姓景氏,俗名单一个‘平’,入仙门后以字为号,曰‘景衡’。”
“我没有姓氏,也没有字号,就叫安陵。”
“‘安’竟不是你的姓吗?‘陵’字也少见于人名,更何况用于女子,是谁为你取的?”
“据说我父母留下一枚玉佩……”
安陵转过身去掏了一阵,再扭回来把玉佩递给身后人——正是她长期藏在怀中的那一块。白玉极为纯净,质地细腻触感温润,果然像块饱满的凝脂,仿佛随时要融在手里;其雕工出神入化,寥寥几笔勾勒出云卷云舒,花藤栩栩如生,衬得两枚文字也像要活过来似的。
景衡越看越心惊,锁着眉沉思片刻,忽然低声吟诵法咒使白玉悬浮起来,而后挥手往远处一抛。
“别——”
一声惊叫,安陵魂吓飞了一半,险些整个人跌落马背。她翻滚着就要往下跳,少年匆忙拦住她,大喊:
“看你身前!”
经他提醒,女孩终于意识到问题,呆愣愣回头。黑马仍在行进,而浓密的马鬃上,一枚白玉正静静挂在那里,完好无损。
“这……”
景衡倒被她吓得不轻,几个深呼吸平复心脉,开口解释:
“果然没感觉错,这玉佩上有一道追踪术,若离开你超过三丈,法术会自动将其传送回你身边——就像刚才那样。只是玉佩本身似乎并无特殊之处,不像是什么法器,却不知为何被人施加了这样一道法术。”
安陵显得有些茫然,出神半晌,方才磕磕巴巴问: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父母可能是仙人?”
“或许,但不好说。”景衡不敢妄下定论,“追踪术算是最通俗易懂的法术之一,哪怕是一般的散修方士也普遍会用。若放在凡间,相比于一点法术,或许这块玉石更为贵重。”
她干巴巴哦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年轻声叹息:
“这玉来源不明,有可能牵扯出诸多麻烦,你还是小心为上,在有把握查出什么之前轻易不要让别人看见。此事我会向玄离仙君言明,有他照顾,你留在通灵阁应当……”
“不行!”安陵厉声打断他,“这是我的私事,你不许插手。”
“可——”
“即便我父母真的有什么来历,但若因此被高看一眼,我在先生眼里就仅仅是‘某某之子’而非‘安陵’这个人。玉佩我会藏好,身世也会自己查,兄长不许干涉。”
她说得义正言辞,二人又确实有誓约在前,景衡无可奈何只得退让,改称遇事可去化天阁寻他相助。安陵满口答应,刚收好玉佩准备再说些什么,盗骊忽然停下脚步仰天长啸,嘶鸣声空谷传响,激荡在群山之间。
二人连忙捂紧耳朵往旁边看去,斑驳巨石巍然屹立在道旁,浑然天成的纹路虽被风雨侵蚀却依旧清晰可见。
通灵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