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你,惯的孩儿。”矮小佝偻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粗壮高大的女人一眼,“清溪人都明里暗里嘲笑我家和旺哥儿,叫什么‘好逸恶劳’哩。”
“怪我?”这两年越发臃肿起来的宁娘子斜睨了宁大郎一眼,丢下手里捶打衣裳的木槌子,冷笑道,“旺儿将来是要作官大人的,怎么能跟乡下泥腿子一天闲不住似的——倒是你,不如想想怎么多攒点钱出来,带咱们一家三口上府城去——这世道凋零的,也就那儿才有正经读书人、正经读书地方哩。”
“哪来的银钱?”倚在门槛上抽着一口旱烟的宁大郎没好气道,缩头左右看了看,出声,“那玉佩……”
“不成,那不成的!”宁娘子却立刻摇头尖叫起来。
“爹娘,热顿晌食怎么这么慢,把我饿死不成!”原本睡过了晌午还瘫在床上不起来的宁旺儿,竟然打着哈欠出现在门口。跟宁娘子一样,他也越长越是肥头大耳、满脸横肉,跟座小丘般占了大半门框,自去县里学塾,面上的油气一日多过一日。
“好好好,”宁娘子连忙回道,“娘炖了鸡汤才到时候,还蒸了你喜欢的鸡子儿羹……”
荤汤、干饭、三四样小菜,宁旺儿却面带嫌弃,挑挑拣拣的,才扯了整根鸡腿吃起来。
“上回那冻鱼糕,我那几个……同窗都说好,下晌再做些,明儿我带些回去。”抹了抹嘴,宁旺儿吩咐的语气自然而然。
“不是放了学假,怎又要去县里?”宁娘子拧了拧抹布,小心道。
“约好了人家做席,我次次都是蹭吃蹭喝的那个,一次还请的钱都拿不出来……总不能再空着手去罢!”宁旺儿立时扬起声音、立起眼睛,眼神里的埋怨和烦躁显而易见。
宁旺儿如今也是越发霸道专横,宁大郎都不欲轻易逆了他的脾气,宁娘子就更不用说了,忙一叠声哄起好大儿来。
晚间,宁家主屋传出喁喁私语。
“……这玉佩啊,我跟你说一看就是好料头好雕工,到府城识货的人多才值钱,说不得给旺哥儿使半辈子都尽够了。而且……万一真有什么来头,府城天大地大、人来人往的,脱了手再难找到咱。不像县里,顺着一查保不齐就……”
“可如今我们手头的压箱钱,就把这一院子家当都当了,”宁大郎皱眉,“别说去府城,就是现下都要入不敷出了……”
“都是为着旺哥儿的学业,”宁娘子就朝一个方向怒了怒嘴,“自从之前闹将了一回,竟是再也没搭理过我们一声,家里地头的活儿也是除了自己的份儿半点不沾手——到底是养不熟的玩意儿,等翅膀再硬点还不知怎么……”
宁大郎压低了声:“你当老子不想,这山里穷山苦水的,外头半大小子又卖不上价,县里的人伢子都愿不来相看。而且村里这么些年都没卖儿鬻女的例子,说不得就有村老阻拦——”
“卖了就去府城,旁人还能管到?”宁娘子挑眉,“你上回不是说过,县里来了收清秀孩子的牙婆,我瞧着阿九的皮相,倒是算得上讨人喜欢的……做这种营生总是缺货的,想必愿意出价……”
“阿九么……啧,你还别说,确实比那村里最俊的小娘皮还细嫩——不过这孩子自己主意大得很,骗他去县里是骗不动他,直接动手又怕动静大闹起来。”竟是三言两语间已决定了。
“实在不成,我们就把人迷晕了绑了给送过去——大不了放一把火,对村里就说院子走水没救得出来,正好我们三口顺势搬走。”
“……老娘从前也是锦衣玉食如小姐一般,千里迢迢跟了你却过了这十多年穷乡僻壤的苦日子,这次说什么也要离了这鸡鸣狗叫的乡下地方!”宁娘子越想越兴奋,越说越激动起来。
“好好好,我还能不记得娘子对我……对了,那迷晕人的蒙汗药,你还留着么?”
“还藏着呢,就是过了十多年,也不知药效还剩几分?”
“既是药,那还能坏了不成?再去生药铺子配可要不少钱,还要弄点子桐油回来,我瞧着过两天要下雨了,没桐油烧不起来……”
阿九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偏屋,自白日听得只言片语他便上了心,果不其然听到……
一时便没发觉比他更早从主屋门外走开的影子。
县城,宁大郎喜滋滋地从牙婆处离开,正落入一行刚从酒楼酒足饭饱出来的游手好闲模样的年轻郎君眼里,其中,正有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宁旺儿。
“那不是你阿爹吗?”其中一个眼尖的、衣着也更富贵的就笑着叫道,“瞧着跟发了大财似的,旺哥儿,你不会真要抛下哥几个去府城过好日子罢!”
宁旺儿眼神闪了闪,垂下头,掩盖住面上的羞恼、愤恨和不屑。
“宁小郎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当中神色最凶悍、市井闲汉打扮的男子倏不防揽住了宁旺儿的肩,“说一说,让兄弟几个帮你出出主意呗。”
宁旺儿胸中骤然一热。
……
一连几天,清溪村的天都是阴沉沉的青灰色,不时刮起一阵山风,仿佛酝酿着一场深秋急雨。
宁家小院难得传出饭菜的香味。宁娘子一向把持着灶台和粮食,平素却又懒怠做饭,不过将菜蔬薯干胡乱煮成一锅了事。
今儿却破天荒地分开做了几样菜色,虽无肉沫油花,却磨了豆子点了菜豆腐,打了鸡子冲了一大碗的蛋花汤,薯蓣粥煮得香香的,并新切了一碟子刚腌不久的咸菜。
阿九照例沉默地将各样饭菜拨了点到碗里便转身回屋,并不和宁家夫妇同桌吃饭。两年下来,这在宁家已是见怪不怪。
今儿宁娘子却格外和颜悦色,还另舀了一碗汤硬塞到阿九手里。
阿九并未说话,只扬起头瞧了她一眼。
被那般清亮漆黑的一对眸子直视着,宁娘子兀的生出一阵心虚,却又很快拉下嘴角,尖声道:“给你舀点好的还不要?天生穷命的东西,不是旺哥儿不在家轮得到你沾荤腥!”
一想到往后……宁娘子嘴角又压不住地上扬,还是宁大郎扯了她两下才回过神。
堂屋里只剩夫妻两个,宁大郎还是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都下了?”
“放心罢,”宁娘子点点头,“我特意多调了盐巴在菜里头,药味儿是一点儿也闻不出来。”
“可惜了这桌子好菜。”看着满桌难得的饭菜,宁大郎咽了咽口水,面露惋惜。
“我去再切碟子咸菜来,正好就薯蓣粥吃。”宁娘子起身。
“快些,吃完饭,那竖子也差不多发作了,还要把人背去县里,不吃饱点可不行哩。”
“……哎呦,这咸菜还没腌进坛子多久罢,怎么这么咸,还有点子发苦。”
“我看你是在县里酒楼上吃过好的了……”
听得主屋隐隐传来的声响,阿九看向一旁陶碗上缓缓升腾的白色热气,心口有些无端地闷闷的,却更多的是石头落地的了然。
嘴里叼着一块橡子面干饼——涧生哥哥不久前给他带的——又灌了几口墙头挂着的水囊里自己从山间打来的泉水,强压下连日来为提防宁家夫妇下手未怎合眼进食的疲惫,阿九快手快脚地将屋内乏善可陈的物什归拢在一起打了包。
目光最后扫过稻草铺就的床铺,阿九突然微微怔住。
刚刚有人进过这屋子。
来不及后悔自己的疏漏大意,下一刻,一张沾满药味的帕子便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口鼻。
来人身材肥壮、力气不小,阿九本就瘦弱,又吸入迷药,不过挣扎两下,便手脚一软,昏倒在地上。
他身后,露出双手微微颤抖、面色却难掩兴奋的宁旺儿。
弄晕了阿九后,但见宁旺儿面露失望地扫过这空荡荡的偏屋,只是飞快地翻搅了一遍阿九的包袱,便急匆匆往主屋走去。
主屋里,宁娘子和宁大郎,不知何时也已口吐白沫、人事不知,昏倒在了饭桌前。
目光心虚似的在只剩小半碟子的咸菜上划过,笨手笨脚地试探了下两人的鼻息,宁旺儿松了口气,忙不迭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搜寻起来。
天色须臾暗下来,山风猎猎刮过老旧的窗棂。
三间主屋被宁旺儿来来回回翻了个底朝天,连前后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他爹娘各自藏私房的地方——都没放过,除了摸出了不少家里积蓄的银钱和一点儿压箱底的金首饰——自然也被他收袖了起来——还是没见半块宁娘子口中的玉佩的影子。
累得半死,回到饭桌前,又忍饥挨饿地将昏迷不醒的爹娘身上搜了一回,却还一无所获,宁旺儿胸中烦躁焦急达到顶点,就手丢下刚才因屋里光线不够而新点的烛台,一脚踢在墙边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溜儿坛子上。
陶土的小坛子应声而碎,粘稠刺鼻的土黄色半透明油脂流淌出来,粘了宁旺儿满脚。
宁旺儿来不及喊脚痛,连忙骂骂咧咧地捏着鼻子往后退。又只听得“咣当”一声轻响,却是桌角的烛台被宁旺儿肥壮臃肿的身子带倒在地。
一阵风起、吹破窗户,火苗瞬间从桐油的地面窜起,转瞬爬上宁旺儿的腿脚。
宁旺儿瞪大眼惨叫了一声,胡乱地上蹿下跳起来,好容易拍熄了腿上的火花,屋里的火势在外头越来越大的秋风中也势头渐长,顺着地上的油渍和木制桌凳柜架肆无忌惮地蔓延。
瞧着还昏迷不醒的宁家夫妇,宁旺儿眼珠子数转、思量再三,还是尝试着伸手拖拽着宁娘子往门外走。
别看宁旺儿生得一身赘肉,背个人却是促手蹩脚,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被脚下流过来的桐油一绊,一下摔倒在地。
灼热的火苗瞬间包围过来,又一声惊鸣爆响,竟是屋子里本来完好的桐油坛子,耐不住起火后的高温,径自爆裂,碎土片夹着火球炸开四溅,在窗上、墙上、梁上、门上四处开花。
宁旺儿顿时面如土色、肝胆俱裂,“嗷呜”嚎了一声竟,也顾不得一边栽倒的宁娘子,连滚带爬地就自己夺门而出,也不往村里跑,只头也不回地没入了茂密的山林间……
“阿九、阿九!”
“别睡了,快醒醒、快醒过来……阿九……”
阿九是在一声声的呼唤中醒过来的,睁开眼就看到了满目的火光,听到了充耳的风鸣。
黑灰的浓烟被阵阵的大风吹散,宁家小院内外已烧成了一片火海。也不知宁大郎究竟带回来多少桐油,三间主屋已被烧成通红色,他这间偏屋倒还只被波及,却也烧光了茅顶、烧塌了草棚,正将阿九困在七零八落的棚架底下。
抬头就能看见乌云翻涌的天际,有细细的秋雨落在他的面颊上。
“涧生哥哥,”阿九侧脸,看向隔着乱石残梁、不顾焦黑木炭灼手仍奋力移着坍倒木架,满脸烟灰污泥的少年,沙哑地细细出声。
“阿九!太好了!”涧生一回头,正对上阿九明亮的眸子,顿时面露喜色,龇牙咧嘴地顶起一根粗长的断木,“别怕,我马上、马上就把你救出来了。”
感到手脚能动的范围大了一些,阿九忙也使出全身仅存的力气,往较大的空隙旁挪动过去,终于伸出胳膊握住了涧生的手。
“一、二、三”,“一、二、三!”
摇摇欲坠的棚架彻底散了架,一高一矮两少年向后跌坐在断壁残垣中,涧生还不忘结结实实地垫在下头,不让乱七八糟的炽热地面擦伤阿九分毫。
“我没事——你没事罢?”几乎已是筋疲力尽,两人却是异口同声。
阿九张了张口,却是从嗓子里冒出烟来,只得摇摇头算是回答,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脸颊,回头看去。
雨也渐渐大起来,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那主屋上下的火势却未减反增,随着呼啸的山风愈发猖狂得熊熊燃烧,从内而外喷吐着火舌。不时有或大或小的爆裂声响起。
听着这爆裂声由清脆转为沉闷,涧生面色顿时一变,“不好,快离开这!”
两人忙相互搀扶着艰难移动,将将走出小院不远。
一阵轰轰烈烈的爆鸣在身后炸开。
但见被大火吞没的三间屋子,顷刻间梁倒墙倾、坍塌落地。一时间脚下晃动、土石飞扬。
阿九有些踌躇地回头,望向自己自有记忆起生活的地方。
“快些走罢。”还是涧生扯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方行去。
村头,山神庙。
漫无目的的二人最终走来了这里。
自那年夏天发现了这处好地方,这几间庙舍就被阿九断断续续地修补起来,至少不再四面穿风,四时也不忘摘了不拘是野果鲜花在神前供奉一奉。
关上庙门,将风雨挡在外头,疲乏、寒冷和痛楚瞬间反扑,阿九再忍不住浑身打起颤来。
涧生也没好多少,头脸身上到处都是擦伤,和着雨水污灰,格外吓人。
将庙里不多的干稻草堆一个角落,蜷在上面,两个小人儿不自觉的便慢慢依偎抱团在了一起。
凄风苦雨中,万籁反而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也唯有这方小小天地守护着他们的安宁。
阿九摸了摸怀中不过半个巴掌大的玉佩,在光怪陆离的思绪中,身体渐渐有了温度,终于沉沉睡去……
——
宁凭舟负剑往甘泉城城头走去。
道旁仍是碎瓦颓垣、满目疮痍,却已有早归的城民洒扫修整、预备重建家园,人人脸上都挂着劫后新生的喜悦。见着宁凭舟,自是感恩拜谢不止。
才出城门口,两道强劲真气便接连与他擦肩而过,于他面前地上掀起条不深不浅的沟壑。
但见二三十名修士分作两班,衣饰并不相似,来势却都汹汹,各个年轻气盛、气势骄骄。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十人修为在他之上——已至金丹境。
两班人马停驻在城门外,两相对视,神色多有警惕,朝向宁凭舟时,却又露出同仇敌忾之意,面色十分不善。
宁凭舟稍加思索便反应过来来者何人,眉目一凛,并不想多言。但见他周身环绕着凛冽的灵气,面上稚气褪去,自然流露出眉锋眼利,身形也越发沉稳。并不刻意浮现出的气势,便让人不敢小觑。
一时竟有三方对峙之态。
“敢与我云间古家/天山剑宗作对,今日便让你知晓惹恼大宗的后果!”“我们一起上,害怕教训不了这无知竖子!”到底有沉不住气的子弟率先张牙舞爪地冲了上来。
宁凭舟长剑出鞘——鸣光剑此次也经甘霖泉淬炼,通体更加剔透坚韧,甫一入掌,莹白光泽的剑意便自修长流畅的剑身流泻而出。
“剑意——天生剑骨!?”一出剑,天山剑宗就有弟子惊愕出声,“这是哪门子散修!?”
只是却已来不及,但见宁凭舟转动剑柄、信手一挥,金石般的剑气荡开,蕴藏着比筑基大圆满境雄浑浩荡得多的精纯灵力——积攒在他体内的甘霖泉地脉灵炁——直接将那数名扑上来的弟子震飞至百步开外。
地下黄沙也被汹涌吹起数丈,其余人等也不由踉跄往后几步十几步不等,脚下犹如千钧沉重,一时不能抬起。
灵力逸散的流光化为无数剑芒虚影,在宁凭舟身后若有若无地展开,令人不可逼视——竟隐隐有了几分剑意化阵之意。
宁凭舟一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喉咙许是经不知多少道如刀似剑的灵气涤荡,声音竟从清脆明亮转为低沉淳厚。他轻点剑尖,指向面前的沟壑。
“谁再上前?”
两家子弟面面相觑,半晌,也无人往前迈出一步。
就见青年剑花一挽、微敛剑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跨过身前沟壑、越过一众修士,踏剑御风而去……
“这下,你知道……”
小童却是急性子地打断:“那后来呢?”
儒修老者捋了捋白须:“后来啊——这云间古家祖宗和天山剑宗大长老二元婴皆身负重伤、不得不隐退闭关,两家因此实力大减、声势倒退,逐渐没落,同属西北洲的昆仑剑宗也是由此渐渐脱颖而出,一跃而至二者之上,乃至成为当世六大一流宗门之一。”
“不不,我是想知晓,这名挽救了甘泉城数以万计子民的大英雄,后来如何了?”小童连连摇头追问。
“他果然不久凝丹、后来更至金丹大圆满、半步元婴,”老者顿了顿,间小童双眸发亮,这才叹息道,“可惜彩云易散,一朝之间根骨俱废、仙途断尽,在修仙界无影无踪,现下,大约已经道陨了吧……”
……
宁凭舟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
虽是夏日,但天光透过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入窗内,也去了几分燥热,多了几分清幽。
黑沉一梦后,他只感神清气爽,周身都松快了不少。打坐内视,果然体内余毒大清,肩头伤处萦绕的黑气都淡了不少。
睁眼一抬头,便能看到窗台上郁郁葱葱的翠色丹苗。
一低头,又能看到案头的盖碗底下压着的一张字条。
“解药,凉了记得温下再服。”
认出上头的字迹,宁凭舟不由微微一笑,又沉凝了片刻,方扶起微余残温的盖碗,将其中冷了大半的药汁一饮而尽。
起身漱洗一番,出门随手折了根老藤为杖,先往隔壁小院,见院内无人、唯有阿芒和花鹅在棚中小憩,又往村头食铺而来。
食铺里热热闹闹、迎来送往,食客们讨论的话题里不乏天心塔上空现迹的祥瑞之象。
“凭舟你醒了,”齐七郎远远地就看到了宁凭舟,百忙之中还是抽出空迎出来,“药喝了没,怎不多休息一会儿,可用过朝食了?灶上荷叶粥正煮着呢。”
宁凭舟含笑点头,挑了临窗闹中取静的角落坐下,但看齐七郎忙忙碌碌,须臾,捧出两碗粥并一盒子新鲜洁净的小食来。
泛着一层浅浅碧色的粥水盛在的鲜艳欲滴的荷叶片里,底下碗里还垫了碎冰,舀起一勺,米香混着荷香四溢,不稠不稀,清清凉凉、不温不火的极好入口,偶尔咬到几颗还未长实的嫩莲子,也格外有趣。
宁凭舟就一勺勺地在一片清香环绕中将一碗荷叶粥饮尽,抬起头来。
“七郎兄。”
正收拾着桌子的齐七郎闻声,也不由抬头。
“君家先辈,可有名讳……‘涧生’的?”
齐七郎微微愣怔了一瞬,复又垂下头,缩回手,顿了顿,唇角露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方道:
“确有一人。”
宁凭舟扶杖的手指微攥。
待要再开口,就听得耳边清脆的小儿声,是樟哥儿:“店主、宁大哥,白衣娘子姐姐找你们哩。”
二人一齐扭头,顺着小郎手指,果然华娘子正站在不远处大樟树下朝他们招手。
虽不知华娘子为何不直接进铺子来,二人还是忙不迭放下手中事务,一道往村头来。
葳蕤树下,华娘子一袭胜雪白衣端立,面色沉静,双眸顾盼神飞,不见一丝混沌。
宁凭舟心系昨夜三探天心塔的结果,一过来就着急问出口:“华娘子……可安好?那些孩童少年、可安好?”
“多谢宁郎君挂怀,我无大碍,”华娘子颔首,语气沉稳持重,神情不同往常,声音清朗不见虚弱。“人皆已救出,现在平安处。”见宁凭舟还要发问,又道,“此事已上达天听,静观其变即可。”
宁凭舟若有所思。
“二位见善而行、匡扶正义,消弭祸患于微渐,华歆感念在心,”华娘子转而盈盈一拜,先看向宁凭舟,目光仿佛能洞若观火,“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往后定有再见之日。”
转向齐七郎时却多了几分深邃,“赠君一谶——莫忘旧来意,惜取少年时。”
言罢不等二人反应,却行几步,忽而白衣上现出五彩羽纹,脚下生风,化为一只通体雪白、尾羽五色的鸾鸟,腾飞而起。
“快看头顶!”“白鸾神鸟!”
“九天神女,是神女显灵了!”
宁凭舟转头,就见有人指向天际,激动道。
周围传来纷纷攘攘的声音,方才樟树下的情景却仿佛未曾被任何人注意到,众人只抬头望天,追随着盘飞直至消失于云端的鸾鸟。
“九天神女?”宁凭舟拉住一旁认识的村人,试探地开口。
“是神女化身——传说神女为悉知凡间不平之事,常放出化身六相,于世间行走探察,其中一相正是彩尾白鸾。”那人说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太平年间难得一见哩!”
“俺老家阿婆说,是神女与世间万民同心共感,若人间不平,便也道法虚弱,因而以化身代为巡视人间、惩善扬恶呢。”
“管他甚么说法,某一会回去便要上一注香,求元尊庇佑我全家安康……”
九天神女、华清尊者、侠女华歆……宁凭舟于尘沙般的思绪中敏锐地抓住了什么,一时收回转头,却见齐七郎也恍惚似的怔在当地,尚未回神一般。
宁凭舟刚想上前呼唤,却又脚下一顿、骤然踌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