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木门,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后院。
前面便是开面三间的食铺门店,新瓦被雨水冲洗后反光锃亮,后面则是几间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砖瓦偏屋。院子里地面压得极实,不生杂草,此外还有一口颇为熟悉的水井。院中一半地方被院墙外的樟树如伞盖般的枝叶笼罩,高大的树影在雨夜中显得有些模糊。
宁凭舟眼中一瞬失神,连忙低下头,掩去了唇角的微苦。
一进门,便有一股暖意和米香扑面而来。
闻到香味,早跌落至无法辟谷的修为的腹腔轻轻地叫了起来。
宁凭舟顿时有些尴尬。
“你先在这边烤烤火,在下去收拾一下,顺便将粥盛出来,”屋内火炕未歇,但见店主人利落地重新升起了一个炭盆,又将几支灯烛重新点上拿过来。
似是能察觉出宁凭舟的拘谨,只笑着道,“来者便是客,实在不必拘束。”
宁凭舟只得坐下,一面借着火烘干湿了的幕篱和衣角,一面忍不住打量四周。
这偏屋伫立百年来竟也无甚变化,依旧十分狭小,不过一盘旧炕便占据了一半地方。因为十分老旧的缘故,各处都有补补丁丁的痕迹,这才能在这样的雨天还不潮湿。不过收拾得却是井井有条,炕上有柜子,地下靠墙也摆满了自制的木架。
一股亲切感不可控制地油然而生。
不过转眼的功夫,左边的帘子重新被打起,是店主人回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煿金煮玉’。”但见他将两碗粥并两碟菜放上炕桌,这才也坐到桌另一边,“惊蛰当晚地底下润了春雨的,比明日冒头的还要鲜美,请壮士尝罢。”
这再一声“壮士”让宁凭舟一路以来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纹——虽然只是微不可察。
空气中,浓郁的米香和油香扑鼻,冲击着辘辘饥肠,宁凭舟却没有立刻端起面前的碗。店主人此刻脱了蓑衣斗笠,换了一身干净长衫,褪去了白日的精明和方才的随性,显出几分的斯文,烛火下,一张平淡却并不寡淡的脸容近在咫尺。
“都是乡野粗食,不必客气。”许是见宁凭舟迟迟不动,但见他先抬手动了一筷子,“再不用凉了倒不好了。”
“在下安宁的宁,名凭舟。”宁凭舟抬首开口,“店家是姓齐?”
对面举箸的手蓦的一顿,“……正是。”
宁凭舟轻轻“嗯”了一声。案旁的两人同时低头喝粥,敛下两道一样失落的目光。
粥盛在粗瓷碗里,是白米粥滚了鱼片和笋片。粥熬到了时候,格外粘糯浓稠,鱼和笋想来就是方才齐店主从山上弄回来的,都片得极薄,在煮开花的粳米汤中滚上了一滚便起锅,脆嫩微甜。此外别无他物,竟是洁白热烫的一碗,宁凭舟心中暗道,果然是“煮玉”。
几口下去,早春夜里的寒凉便驱散而去,腹内升起了热意,指尖的僵冷也缓缓褪去,他这才去尝更靠近自己的一碟子“煿金”。
甫一入口热腾腾的汁水盈满口腔,便是一个鲜字。再看手中挂着薄薄面糊煎成的一条条焦黄笋尖,刚断生的笋肉又脆又嫩,空隙中还酿入了粉嫩紧实的肉末,怪不得汁水如此充足。
“这是羊肉和鱼肉和的馅?”宁凭舟不由出声。
“宁壮士尝得出来!?”
听出齐店主语气里的惊讶和一丝欣喜,宁凭舟倒不觉有他,只点点头,一如白日在铺子内,慢条斯理,娓娓道来:“鱼糜不难分辨,而这内馅色泽偏粉,想来是还掺了红肉。在下一路行来,有闻新朝如今禁止宰杀耕牛;且今日在贵店小坐片刻,观水牌上并无豕菜,那夜里大概也不会余下猪肉。”
“——加上此地山中几乎不生野鹿,六畜排除下来,便只有羊肉。何况羊肉油脂肥厚,鱼羊合为鲜,如此搭配也是调和之理。”说完,宁凭舟才有所觉察,自己的话竟有些不自觉地多起来。
回应他的是齐店主的立时击节:“确实,笋有一不美,生而有苦涩,味觉敏感者无法忽略,除非用油脂浸入其肌理才可化解。这山上的笋肉质偏厚,因此不仅外用油煎,内填上肉馅更易入味。”
说话间,另一碟红色油料里浸着半透明细丝的凉拌小菜也被推到了面前。
宁凭舟一抬头,便见齐店主面上越发盎然的兴致:“壮士再尝尝这道,又是如何?”
客随主便,宁凭舟依言挑了一小筷子入口,细细品尝:“店主人好刀工火候,这鱼皮处理得脆弹鲜滑、爽口不腻,难得的是五味调和、一点腥气也无,鱼脂辣油十分开胃——至于是哪种鱼,这在下却是,孤陋寡闻了。”
那猝不及防的久违的辛辣呛鼻、五感的一激灵,还真勾起了宁凭舟尘封在梦中的记忆,不紧不慢地将心中所想付诸于言。
他边思索边出口得入神,倒未曾察觉面前人眼中越发灼灼的目光。话音一尽,肩上便蓦的被拍下一掌之重,耳边传来齐店主略带激动的声音:
“今夜与宁兄一谈,我齐某可算遇到了知音!”
这突如其来、从齐店主斯文稳重的外表绝想不到的“热情”,宁凭舟毫无防备,本该是宽厚温热的手掌落在肩头却像是布满尖刺的蒺藜,痛苦之色顿时蔓上面庞,忍不住按上右肩。
“宁兄怎么了?”齐店主由喜转惊,连忙上前就要搀扶。
剧痛轻车熟路侵袭而至,宁凭舟呼出一口气,一面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面色不那么吓人,一面不动声色地将将避开了齐店主伸过来的手,自己屏息撑坐。
不过三五息之间,疼痛已变得可以忍耐,自觉表情应该是恢复正常了,宁凭舟一抬眼便看到有些尴尬和焦急地还站在当地的齐店主,随即开了口:“店主人稍安,在下没事。”
“——不过前段日子受了些伤,正在结痂罢了。”
“铺子里有些金创药,防备村口小儿跌打损伤的,可要取些来?”齐店主见状,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只还是不自觉带上了歉意,“倒是我的不对。早知道壮士你有伤在身,我备餐食时也该注意忌口的。何况今日还亏壮士为小铺出了头,我本该表礼答谢,却还……”
“与你无干,”话一脱口,宁凭舟自己倒就觉得有些过分生硬了,忙放缓了语气,摇摇头道,“不知者无过,是某未曾告知,齐店主不必自责,何况能得店主人收留躲雨、招待饭食,某亦是感激。”
语出,宁凭舟这才惊觉今晚竟是自己从重尝五谷后第一顿合口的饭食,心神便是一荡。
随即回过神来,挣扎起身,拿起幕篱藜杖:“今晚多有打扰,讨一口粥吃已是极限,齐店主明日还要开门做生意,万不可再被在下叨扰休息了。”
“在此多谢齐店主盛情款待,唯愿店主人生意兴隆、生活顺遂。”说罢,便要告辞离去,“后会有期。”
只是没走出屋门,一只修长宽阔而骨节分明的手便横在了身前。
看向齐店主挽留之意坚定的眉宇,宁凭舟轻叹了口气。
“宁壮士……看着不像无银钱傍身的人,怎会晕倒在这离县城不过几里的村口后屋?”一时莫名沉默,还是齐店主先开了口。
“在下没有路引,进不了城门。”
“你是——”齐店主犹豫片刻,到底没将“流民”二字说出口。
宁凭舟却是了然其意,沉默了一下:“算是吧。”
“……宁壮士是会武?”
“行走江湖数载。”
“也罢,”但闻一声叹息,“齐某明白了,既是如此,壮士接下来旅途何方?”但见齐店主语气平缓,目光却是如炬,“我观壮士已经在我们村口徘徊了两三天了,可是想落户本村?”
宁凭舟微微一怔,倒不想这一间乡野食铺的店主人如此观察入微,这才道:“确有这个打算。”
“那倒是简单了。”面前人仿佛是呼出一口气,脸上浮现起轻松的笑来。
“大兴初立,前百年乱世动荡,百姓十有**四处流亡,田地弃耕、户主离乡,如今朝廷推行归田垦荒,即便丢失路引,只要能证明自己非是盗匪之流、有人作保,便可在尚有荒地的村中落户……税赋上也多有减免,因此,在本村入籍倒是不难。”他徐徐道来,“巧了,我正好也有事要去里正家一趟,明日便带宁兄一道去问问如何?”
“这……”宁凭舟有些犹豫,“怕是耽误了齐店主开铺子。”
“卖茶水点心有樟哥儿他们几个便够了。就当是回报你今日替小店解围,以及赔罪我不慎之过,”这回齐店主只是坚持道。
“实不相瞒,我开这小铺,赚钱倒是其次,寻觅宁兄这般知味之人才是本心。如今遇上凭舟兄你,若你能定居在此,使我平日有话可谈,苦闷消解,倒是长久的乐事……”
连宁凭舟都能感觉到,齐店主此话诚恳非假,心中竟也涌出些莫名的意动——倒是忽略了他更进一步的称呼,只再三拱手致谢:“那宁某先在此谢过齐店主了。”
“如此今晚便委屈凭舟兄在此将就一晚吧——我去前头铺子里休息,那边也有火。”回应他的是齐店主随意的摆手,“以后也是一村人了。”
“……”宁凭舟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被绕进去了,但也只能盛情难却。
“一村人……”
打坐入定前,他喃喃自语。
……
——
第二日,果然一大早,宁凭舟刚刚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齐店主便敲开门送来了朝食。
一同坐在炕桌前用过回到人间后第一顿朝食——温热的红糖粥、茶叶蛋和火腿夹笋片,宁凭舟悄悄从芥子囊中取出些银块,一路前往里正家。
“宁小郎君祖上便是我村人?”年过半百的里正翻动着村志,疑问道。
“在下年少时便离家讨生活,学了些拳脚,只是也落下了一身伤病,”宁凭舟拱手答道,“如今意图落叶归根,但回来连当年家屋都看不到了……若非齐店主收留,我还不知要餐风露宿多久。”
“老夫想想……新朝初立不过百年,这些年清溪村人流变化极大,老夫一家也是二十年前搬迁来的,我记得——找到了,确实有一宗姓宁的人家,不过十五年前阖家都搬走了,去哪里也没有说。”
里正抬起头,打量了宁凭舟好几眼,“老夫看小郎君年轻,难道五岁时便……”
宁凭舟倒是没想到真有这样一宗人家,天下姓宁的何其之多,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当年村中人的后嗣,因此面色不变:“习武之人看着不显年纪,我今年已……二十又五了。”
“凭舟兄已经二十又五?”正端坐在一旁啜饮待客茶的齐店主闻言,抬头插话进来,“那这样说,我叫凭舟兄倒是不对,应当唤你宁贤弟了。”
“你明年才至而立,是十年前来的咱们清溪村,”里正看着年事已高,却对村里每一户都如数家珍,“说起来,老夫记得你祖上也本是村里人吧?这倒是巧了。”
就见齐店主笑着点头:“正是,白老好记性。”
他祖上也是清溪村人人?宁凭舟忍不住看了重又低下头去的齐店主一眼。
里正却已将话题转回他身上:“宁小郎君会拳脚,是习武之人?做的是——镖行?”
“算是,”宁凭舟想了想自己做修士时的经历之一,顺水推舟应下了这个“猜测”,“不过如今伤病在身,勉强也就打得过个偷儿吧。”
“宁壮士……看着着实不像武行出身。”
“既然索性决定退了下来,倒不必总作江湖打扮了。”
宁凭舟临时打着腹稿的时候,里正此刻心里也补出了个故事:这孩子也是可怜,想来是被族亲当年弃出家门的,不然怎不等孩子回来就全家走了不留点口信,说不定是父母双亡被叔婶卖掉一类。唉,幸而如今朝廷清明,天下安定,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啊。
这样想着,里正看向宁凭舟的神情越发慈爱:“我们清溪村民风淳朴,少有偷盗之事,便是真有外人来犯,咱们村也是守望相助,这宁小郎君倒是可以放心。听闻你昨日帮晚……咳咳齐店主驱走了他铺子中闹事的无赖,又有他作保,就这一点,老夫信你的人品。”
“如今村里落户两百又五十,良田荒地共有百顷之数,若是想要赁田,那要与村民田有余者商议,若是想要垦荒也可。”里正继续道。
宁凭舟听得仔细:“我如今身子不便,说起来,也只能赁或买耕好的田了。”
“此事村中早有规章,小郎君按着来办便是。”说着,里正终于从箱笼里翻出了舆图,摊开来,指着上面阡陌交通的各种图样朱注道,“宅基的话,村中还剩下的倒也不少。不过田地买起来不便宜,不知小郎君手上银钱可够?”
想到芥子囊里修仙界用不出去的银子,宁凭舟忙应道:“这还请您放心,若非如此,凭舟只怕也不敢归乡。”
“那这儿,这,还有这都挺适合,”里正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于是对着村中的空地如数家珍起来,“尤其这边,”他指向舆图右上方,“虽说位置有些偏、周围人家少了些,但走不远便是村里最大的一片水田所在,中间又空出了十来亩的荒地,其中至少三四亩是中上等的,耕种也方便。”
看了看位置,宁凭舟也有些意动。
“白老,齐某也想买一块地,不知这旁边这块地作价几何?”齐店主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伸手指向其中一块地基,出声问道,正是方才里正指给宁凭舟看的那一片紧挨着的另一块差不多大的地皮。
“怎么?”里正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之前谁劝都不买地,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齐店主但笑不言。
里正就絮絮起来:“要我说你确实早该买房场起房子了,你现下住的那几间屋实在太老了些,据说前朝的时候就立在那里了,总修修补补也不是事儿——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孩儿都能下地了,你连个媳妇都没有,怪伶仃的!”
“白老快莫取笑我了,”齐店主这才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似有些微微发热,方正了色,指向宅地图上的色块线条,道,“一则,食铺那边虽然开店方便,到底只有几间偏房可以住人,也都年久失修了,这两年越发不便。且临近官道,夜间不时有车马经过,十分扰眠。”
他笑意吟吟地:“二则,这处虽离村里远了点,却有一条小径直达店铺,并不妨碍每日开店来回。从前是太空旷了,但若宁贤弟也落居此处,倒不至于没有邻居相互扶持不是?”
“三则,我这也是攒够了钱,好一次起个好的,不然哪有媳妇愿意跟我啊?”
“促狭!”里正佯怒一句,语气里却全然是对后生晚辈的关心。
听他二人不带任何机锋的随性言语,宁凭舟不知是不是被这已许久不曾亲历的氛围感染,竟也忍不住嘴角带上了笑意。
村中看着人情味颇足,但办起事来却并不慢。
“村东北房场四分九,凤鸣山下中等荒地十亩,”用了这么多年玉简,宁凭舟再一次拿起纸,学着齐店主,细细将契书内容看过,又一眼瞥见他手中的另一张,“齐……村东北房场六分三,……”倒是没买田地。
收回目光,宁凭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转头奉上定金:“多谢白老,来得匆忙未备下礼品,多出来的钱权添作茶钱罢。”
这下,里正看着宁凭舟越发满意,拍板道:“今日太晚,明日一早,你们俩在村口随老夫一起去县衙。”
“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里正摆摆手,突然想起来,“对了,打地基、起屋子也要一些时日,不知宁小郎这段时日住在哪儿?”
宁凭舟正要张口,便听得身边人已然带笑出声:“住齐某这儿啊,铺子里空屋子多,是吧?”
宁凭舟哑然,这“理直气壮”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凭修士的直觉,怎么就觉得你这个人动机不纯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惊蛰(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