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
雪山下一千里。
焦红的土地和蔼白的山线,都延绵不见尽头。一座带着绿意的城池,点缀在其中便格外显眼。
灰黄而坚固的城楼下,人群如同溪流,或三两扶持、或拖家带口,皆神情麻木、面带哀伤,与城头背向而行,散入茫茫戈壁之上。
宁凭舟逆着人流慢慢走到城门口。
一路上的人大多身上灵流浅薄,甚至未有感灵御气之相,在修仙界跟凡人不差多少,见他是境界不低的修士,都十分敬畏,只是眼中流露出的,却更多害怕与厌恶。
半晌,宁凭舟终于找到了城门边的告仙碑下倚坐着的一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但修为好歹有练气境后阶的老者:“敢问此地是何地?又为何如此多人离城而去?”
老者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但见他风霜仆仆、形容落拓,但面庞俊俏、眉丰眼润,身姿挺拔如竹、周身灵力充沛,自有一种意气,忙请他坐下,寒暄几句,听得宁凭舟并非本洲人士,这才叹了口气,回头指向城楼上赤金的牌匾上闪耀的两个古字,缓缓道:“我们‘甘泉’城地处西北洲与北洲交界,脚踏北漠、面临尧天山,城中的甘霖泉,乃是一处天然福地……同时,也是天山剑宗和云间古家附属之域的边缘接壤之地。”
“天山剑宗?云间古家?”
“小道友习剑,应当听闻过天山剑宗之名,当世一百零八二流宗门之一,开辟于尧天山山脉,在北洲也是鼎鼎有名的剑宗了,”老者指了指远处的雪山,又点了点脚下的土地,“而云间古家,却也是西北洲北漠声势煊赫的家族之一,有元婴老祖坐镇,在世家里排得上二流。”
“多年来,这两家皆都视这眼泉为己物,谁都不愿意拱手让出或是共享,为了争夺甘霖泉、彻底掌控这座城池,结下了一道道仇怨。故而两边的元婴祖宗,近日约定在城上一决死生,做个了结。他们谁生谁死不管,但元婴斗法,我们甘泉城必然被夷为平地,泉眼天生地长,十有**也将不保。”
“他们独占不得,便也不许对方占得——甘霖泉是甘泉城唯一的水源,一旦被毁,此绿洲也将不复存在,会像附近一样沦为千里赤地。”
“那你们……准备往哪里去呢?”
“我等城中子民世代生活于此……也只能投奔其他城镇,或如散修一般漂泊,或成为某一宗门世家的附庸乃至仆役罢。”老者也望向道旁蹒跚而行的老幼妇孺。
宁凭舟皱起眉:“难道没有说得上话的修士在其中转圜,全都任那两家元婴任性妄为、福地毁于一旦吗?”
“千百年来有泉水滋养,城中确实地灵人杰,但举凡有修仙的好苗子,都被那两家争抢了去,成了他们的子弟,哪里敢为我们说情?至于无关旁人,又如何为了非亲非故的城池,得罪如日中天的两个宗门世家呢?”老者顿了顿,声音颤了颤,“城主倒是赶去云间恳求古家收回打算,却不知为何惹恼了古家少主,被那金丹修士一剑当心,可怜二百年的筑基修为,当场丧了性命……”
“可有方法保全那泉眼?”
老者摇摇头:“福地洞天内本有阵法设立,可挡元婴一击,平时防护足用,但若遭持续冲击,只能用人力护持阵眼核心不损坏,并源源不断补充灵力,或许能将结界维系,护住灵泉地脉……不过甘霖泉地脉中蕴藏的灵气虽然磅礴充沛,却也格外霸道混沌,若非沾上泉水、引出地表,逐渐逸散、分流,根本无法利用于人。便是有些境阶的修士,也不好长久靠近这灵气喷薄最为激烈之处的泉眼,不然轻则真气运转紊乱、重则为锋利的罡气伤了经脉。”
“而且这城中,现下修为最高的也没过筑基境,在元婴法力与威压冲击下犹如蝼蚁一般,保全自身都是难事……”他浑浊的眼中目光渐渐凝聚起来,“便是用人命去撑去填……又能撑过上方几招之数呢?”
“若是保全了那泉眼,这城中子民便不用迁走了吗?”宁凭舟却是追问。
老者愣了一下,方道:“泉眼不毁,泉城不衰,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宁凭舟站起身来。
“城中可还有主事之人?”
“啊……”老者忙也起身追上往城中走去的宁凭舟,“这剑宗与古家明争暗斗,倒是让城中平民百姓得了喘息余地,推举出了一代代守城人,与城主共同庇护全城子民。如今那两家的据点和人手早已撤走,还坚守在城主府的,也就只剩我们了……”
……
夜色下,环绕在蜿蜒的护城河中心的凤鸣都,沉稳犹如钟鼎。
临近近郊的一处本来格外静谧的河湾,传来“哗啦啦”的一阵水声,惊起数只水鸟。
“呼!”齐七郎和宁凭舟一前一后地攀着芦杆爬上河滩,翻身躺倒在岸畔的白砂堆上,大口喘气调整着呼吸。
“怪不得……护城河里会出现那些骨殖。”
宁凭舟看向恢复平静的波光粼粼水面。
齐七郎许是天赋异禀,比他恢复得快很多,早收集来松针苇叶并鹅卵石,为怕被人发现,只焖了个小小的火堆。热源很快驱散了夏夜微风吹来的凉意。
没想到,这天心塔地宫下竟有暗河流淌,还与都城外的护城河相通。那些道人以人炼药,被折磨而死的药人,便是阴冷的地宫中也不好久存,便都塞进井里,顺水飘走,又遭鱼虫啃食,枯骨浮起,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这帮妖道,当真丧心病狂。”齐七郎握拳锤了下地。
宁凭舟摇摇头:“谁能想到,他们竟是意图……”装神弄鬼,招揽门徒,坑蒙拐骗,收敛钱财,掳掠孩童,炼制药人,造兵弄甲,豢养死士,皆是为了……屠龙。
“定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害死更多人。”
说话间,宁凭舟剧烈咳嗽起来。
齐七郎目光立刻变为担忧,连忙拿起火堆旁自己烘得快干的罩衣,就要为他披上。
“多谢,”宁凭舟倒也没有拒绝,只是到底没让齐七郎亲自动手,用罩衣裹住了在地下暗流潜游半晌而寒意刺入骨的发冷身体,倚靠在铺了干燥芦杆的石堆上。
夏夜里河湾中的萤火也被温暖的火堆引了过来,星星点点地在上空盘飞。
稍稍回顾,宁凭舟不由惊觉自己这短短两三个月的际遇。
抬起手,对着漫天若隐若现的星子洒下的微光,望向单薄的小臂上几乎半透明的经络。
其中流淌的虽无灵气,却仍是滚烫的鲜血。
回到凡间,是为避仙界事,却不为弃世。
——
“什么?”宁凭舟惊讶出声,忙左右环顾,见铺子中无人发觉柜台这边异样,这才压低了声音,一叠声的追问。
齐七郎也是攥紧了拳头:“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么快。”
“你们听说了罢,‘神医’道君即将入宫觐见哩!”
大堂内,一桌食客的说话声响起来。
宁凭舟和齐七郎齐齐抬头。
“真的么?”“什么时候?”“怎么一回事?”果然一众人等都围坐过来,连连催促。
“圣人已经下诏,五月初五端阳节,太清池开园,太掖门外金池宫前与民同乐,大摆醮会,命神医道君当庭献药——不信你们去京师转转,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献药?”围观人等越发兴奋。“可是那说是累世福泽深厚、气运盖天之人在世才能炼制出的仙家灵药?”
“正是——你们可知,太上皇近日即将回京?”那消息灵通的食客眉飞色舞道。
“这又有什么关联?”
“太上皇戎马征尘、创下太平基业,却也不免累负暗伤、久攒沉疴,不然也不会于十年前禅位于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人,自家游历山川颐养天年去也,难得回朝一趟了。”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圣人也是纯孝之心,从诸大人那里听闻神医道君的仙迹,又听说了那即将大成的灵药,自然不能放过,这回金池宫醮会,既是为父祈福,也是迎太上皇回宫修养。若试了道君确有那般神通医术,也要一并进宫,为太上皇调养御体、诊治旧疾。”
“若当真得了皇家青眼,那可是真正改头换面、一飞冲天了!”
“若不是还要跑商,这热闹某定要去看的,可惜啊……”
宁凭舟和齐七郎相视一眼,可不是一飞冲天,如今去官府报案,任凭将那天心塔下恶行一一陈述,竟也无一处衙门受理,不是当做闲汉捣乱的、便是当嫉妒诬告的,一笑而过还算好的,被板子赶出来的都有,甚至差点以“妖言惑众”之名被拿下。
“当真是烈火烹油啊……”
“那本记录魏氏贪墨贿赂的册子也交上去了数日,也不知何时能有回应?”宁凭舟不由皱眉道。
齐七郎摇摇头,见状便知是石沉大海,又听得他压低了声音,“这回我伪装进京,听闻这二日,大理寺在排查那日出入和进入卷库之人。”
“以这血昙教的作风,大理寺未必没有内奸……”宁凭舟叹道。如此,几条上报官面的路是都断了。
“既然他们进宫面圣的目的已达成,地宫下的药人便没了作用,是最有可能放松戒备之时。”宁凭舟盘算道,“再拖一拖,我怕他们心狠手辣,将地牢里的人一次处理灭口……若是能将囚禁之众救出,有了人证,也好揭露他们的阴谋。”
齐七郎也点头,“宜早不宜迟,我们便去三探天心塔。”
“店家,店家!听到了没,快打一角糯米酒来。”
“诶,来了……”
——
三更夜。
金身寺附近的一处茂密树林。
两个庄户打扮、却蒙着脸面的男子共推着一辆简简陋陋的带棚板车,轱辘转动,为林间泥土地上的车辙压上新痕。
“这蚊虫可真多真毒,咬得我一个包一个坑的。”瓮瓮的声音穿过树丛传来。
“等忙完了大约天快亮,正好进城去买两瓶爽身粉抹一抹。”听口音都是南地本地人。
“不若直接找个香水行洗浴洗浴,去去味——若不是拜了道君,得了这肥厚的活计,我哪里想到进城花钱洗澡哩!”
一阵林间凉飕飕的风突然吹过,其中一人抖了抖,无端端挠了挠脖颈上的鸡皮疙瘩:“真是嗬人呦,我眼瞅着往那地宫走一次,牢房里就要少两三人,也没见个尸首什么的……”
旁的那人忙拍了他一下,却也胆小地弓起背:“少说两句,道君可是有通天本领,不然能将那许多人关住?这儿离天心塔又这么近,要是感应到我们背后嚼舌,那不得把我们——”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突然从天而降,不及反应过来叫喊,就捂住了他们口鼻。
“笃笃——笃,”通道尽头的封石有规律般的被敲响。
“可算来了,”两名道人趿拉着鞋子从石室中打着哈欠走出来,踩过那铺在未能复原的大坑上的吱吱咯咯木板上,眯眼拈起一片石符插入那封石上的一处凹槽,石门顿时分开一条缝。两人又想起什么,就着缝隙问出好几句带着暗语的问话,听得门外对答如流、不曾有错,这才转动石符,合力把石门推开。
“上师,”两名作着熟悉打扮的杂役一左一右从板车后钻出来,弓着身子讨好作揖。
齐七郎揭开挡棚的一角油布,捧出一串儿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声音出口与那推车的男子一般无二:“上回您吩咐的桶子鸡羊头肚酢鹌鹑腊肉脯,还有一罐子油辣子托了人才得,这不赶忙给您送过来了。”
另一边,宁凭舟也抱出一对不大不小的酒坛子。
“如今咱们可喝不了酒了,”那道人眼前一亮,又摆了摆手,语带无奈。
“这是乌梅牙枣浅酿出来的浆,不当是酒,给上师们佐菜吃罢了。”齐七郎就笑道。
那道人闻言口舌生津,半推半就也就收了,摸出腰间的钱囊结账。两“杂役”千恩万谢地接了。
“可惜喽,这油辣子是荣郎子喜欢的……这下都便宜了我们,倒是酢鹌鹑新来的小八也爱吃。再下回五日后来,要带……还从北食铺子里买,咱也吃顿好的庆贺!”
两道人嘟嘟囔囔地叮嘱,又许是嫌这过道深处的味道,一时以手掩鼻,忙不迭掏出钥匙解了两边牢房的锁头,一边一个的推进去,将门锁回去,紧赶慢赶吩咐道,“赶紧收拾罢,我们那屋子夜香放门口了最后来取,忙完了记得大点声喊人,免得听不着。”
“哎”,宁凭舟和齐七郎忙答应着,目送着两道人提着酒食回去前头的石室,隔着牢门和过道对视一眼。
“没留人看我们,倒是省了功夫。不过那酒菜他们会立时吃吗?”宁凭舟无声做着口型,有些担心。
“我酿的酒,还没人能拒绝,退一万步不吃,那就一如上头守窟口那俩——”齐七郎冷笑一声,比划了个动作。
两人于是当真一面在牢房洒扫一面探看这些可怜人的情况,并在其中寻找华娘子的踪影。
莫约半炷香的功夫,齐七郎抬起头,侧耳听去。
宁凭舟也似有所感,试探地喊了两声“上师,上师”,见无人应答,便先凑到牢门前,麻利开锁推门。
齐七郎亦是如此,两人谨慎地往前头摸索,待到石室跟前,果然见那满屋子一片狼藉。看守的道人、有新有旧,有的鼾声大作,有的迷迷瞪瞪,东倒西歪,皆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榻上。
两人毫不客气地补了刀。正在这些道人身上和屋内搜查,又听得正对面门窗紧闭的那间石室里传来微弱动静。
宁凭舟福至心灵,毫不犹豫地破开窗户,正见那黑洞洞的屋子正中、被一道道绳索凭空绑缚在立柱上的,不是华娘子又是谁?
听闻来人,华娘子睁开双眼,眼眸也是一亮。
齐七郎连忙寻了刀刃上前将绳索割断,放了华娘子下来,宁凭舟则掏出一丸药递过来。
华娘子身上白衣倒有一半染了深红,精神却还好,也不客气,由二人扶回推车旁,取了干净水就着药丸喝了一碗,抹了脸上血污、重新绑了长发,虽还十分虚弱,却也急问道:“可有计划?”
齐七郎点头:“我们从与这地宫联通、被这帮妖道用来运送东西的密道中而来,入口离天心塔不远,却也在金身寺范围之外。此处现下暂且安全,但也不知何时会被两端发现端倪,故须得速战速决。”
“华娘子你去那两间石室继续搜查,钥匙、令牌、炼制药人和谋逆的物证……凡有用的都收起来,特别看能否找到他们口中的“解药”,某便在这点清地牢里的人数,先给他们喂些吃食和清心明神的药粉,看能否有用,尽可能叫多些人恢复气力。然后编好队伍,便从密道这边往外界撤,到了地上,再寻地躲藏,而后再计。”
宁凭舟接过话:“我便往地宫前面去探路,发现不对立刻回报……若密道这边被发现实在走不通,我们便从地宫中拿了他们的兵器,跟他们硬碰硬一回,从天心塔内部突破冲出去。”
“地牢里这么多的人……可忙得过来?”华娘子只道是万全之计,自是无有异议,只担忧问道。
“不必担忧,”齐七郎淡淡一笑,说着扯开手边推车挡棚上的油布,但见除了一罐罐净水并一叠叠胡饼,还有两名捆成枕头粽样、嘴里勒着布巾、全身只剩一条浑裆裤的男子,正是推车的那两个。
他二人终于重见天日,却见三双眼睛十分不善地朝他们扫来,登时惊恐万分,张大了嘴摇头晃脑,却连一点嗯嗯啊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齐七郎一手将人拽起来,一手展示着才顺来的刀刃,一如在地上时,如此这般地又“威逼利诱”了一番:“道理某已讲清,念及你们乃是本地庄户世代清白,又初遭诱骗、陷入不深,这才网开一面……若是弃暗投明,自能保得性命;但若阳奉阴违,立刻如那起子妖道下场。”
这二人涕泪如雨,恨不得点头如捣蒜,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宁凭舟这才上前解了他们身上几处奇穴。二人才被松了手脚,却还发不得声,忙唯唯诺诺缀在齐七郎身后,头都不再敢抬。
三人相视,宁凭舟率先伸出手来,“一切顺遂!”
“一切顺遂,”齐七郎和华娘子也笑道,于是都相互轻碰一拳,便转身往不同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