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的荷叶被摘开,宁凭舟清醒过来。
“凭舟倒是一觉好睡。”
映入眼帘的便是齐七郎笑意澹澹的面孔。
他已脱去了披着的蓑衣斗笠,周身未带进来半分雨水之气,唯留一手提着两条半臂长的大鱼。
“这地方倒是风水好,一条不大不小的混子之外,竟还钓上了一尾这么肥的鳜鱼。”
宁凭舟支起身子来细看。
“饿了么?”齐七郎瞧了他一眼,“我这就烤上吧——虽说不是清溪里的,但想来由一塘菱荷养大,吃起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自然,”宁凭舟也含笑点头。
一条草鱼已然在外头就剖洗得干干净净,一应厨具也井井有条地摆开。但见齐七郎利落地下刀将鱼从脊骨分为将将相连的两片,剁下鱼头,鱼身打上花刀,稍码了些粗盐、洒了些姜葱酒腌渍了渍。
“这鳜鱼就再养几天蒸来吃。”一面将盛着热烫木炭的两只炉子之一挪去舱门边免得等会烟熏火燎呛了人,留下一只上吊了铫子放进切下的鱼头加水炖,齐七郎还一面与宁凭舟商量。
而后才以一副铁钎子签起整片鱼身,一面移就火来烤,一面渐次往上撒料。
宁凭舟并不插手,只按着齐七郎的吩咐负责传递他们才从京城采买得的名为孜然、莳萝、胡椒、荜拨之类,以及食铺里常备的花椒、丁香、肉桂、茴香籽、甘草等香料——皆已提前捣作齑粉分小罐盛装带了来。
“你这能尝百味的舌头偏偏配了双不会做饭的手。”每每齐七郎都忍不住感叹。
“有七郎兄在,我还怕饿着不成?”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宁凭舟自己都愣怔一下。
一时鱼皮渐渐金黄焦香、鱼肉也皱缩流油,覆在表面的各种香料粉末也与油脂融为一体,浓烈奇异的辛香争先恐后地散发出来,刺激着人的嗅觉,引诱着食欲。
不知不觉,雨声渐停,铫子里的鱼头汤也炖到了火候。齐七郎便先舀了一小碗出来,递予宁凭舟。
清澈而热烫的鱼汤入喉,只觉浑身都为之一暖,宁凭舟一面捧碗啜饮,一面但着齐七郎目不转睛紧紧注视着钎子上的烤鱼,待鱼肉边缘也微起焦痕时便立刻离火、放置一边,却并未直接装盘成菜。
炉头换了一口浅砂锅,爆香葱芥蒜头,舀几勺食茱萸酱、豆豉炒出香味,又将一些笋、茄切块,芹、菱、干菌则切段下锅,一道翻炒至半熟,他这才把烤鱼铺了上去,鱼汤全箅出来倒入,再添米酒将将没过菜蔬,大火烧开,撒上一把芫荽与芝麻,这道十香鱼炙才完成了。
“其实还不算真正完,最后一杯滚沸香油浇上去更香,只是舟上条件所限,能简则简了。”齐七郎还道。
“这样已经不错,油太多了也腻,不如清汤爽利的好。”
说罢,宁凭舟便举箸作迫不及待状,先去挟上面皮脆肉肥、外酥内嫩的烤鱼来吃。果然十来种香料味道复合而圆融,渗入蒜瓣肉中,满口鲜辣,草鱼的土腥气不见踪影,反激发出本味的鲜美。
而后锅内的素菜也纷纷熟软了,渗出的汤汁将还没吃完的半条鱼淹没。这时候再尝,鱼皮多了几分韧劲,鱼肉也融入菜蔬的清甜滋味,菜蔬则更添鱼汤和酒的醇香,越煮越是浓郁。
“我掂量往日口味着放的酱豉,凭舟尝着辣味可还好?”齐七郎又问。
停下筷子,宁凭舟这才感受到了舌上的刺麻和额头的薄汗,却只觉一身酣畅、疲乏一扫,连紧紧裹挟于身的伤痛都仿佛松快了些,再看向面前红艳艳、热腾腾的一锅,不由笑了:“七郎兄从未失手。”
外面依旧烟雾茫茫、波光粼粼,小舟内却是热火朝天、笑语不断。
直到回到清溪村的小院,宁凭舟的唇角还微带笑意。
一眼便瞥见书房窗台下花盆里的那株丹苗,比起晨间离开时,芽尖升高了足有不少,寥寥的嫩绿叶片也展开了许多,幼茎更是仿佛粗壮了些。
两人一道穿过侧边的夹道前往后院。
青石铺地、粉墙环绕的后院与前院仿佛两个天地。天井东西也各有两间不大的厢房,这些天来只堆放着建房时多打出来的家具和多买的物事,倒也将将收拾出一间能住的客房来,安置下了随他们一同出塔的白衣女。
此刻,她正披着一件连夜从村邻婶娘家淘换来的半旧氅衣,站在天井下方,手持一截竹枝,以竹为剑,舞着一套剑法,一招一式、飒飒回风,颇有几分架势。
那剑招柔中带刚、绝非花拳绣腿,宁凭舟也未曾见识过,下意识就忍不住观摩起来,齐七郎见状,便也随他一同站在了一旁静观。
还是那女子一转头瞥见了廊下立着的两道身影,忙不迭一个剑花收了招,走上前来,便先折身一拜,口中道:“二位壮士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还请受我一礼。”
这一礼实在干脆,宁凭舟扶之不及,忙同齐七郎一道侧身避开,只道:“既见不平事,岂能袖手旁观,实在不足挂齿。”有心想问方才那剑招,话到嘴边却觉不妥,就听得一边的齐七郎出了声。
“不知……侠女是哪里人。观尔非是毫无身手之辈,怎会深陷那天心塔囹圄之内?”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女子华歆,二位以姓呼我便是,”白衣女再一拱手,脆生生道,举止言谈间一派与她青春的年貌不相称的洒脱气概,“不敢当一声‘侠女’,不过自幼学得些拳脚功夫,即长便行走江湖为生、忝为一介侠客罢了。”
她紧接着道,“这‘神医道君’的声名,我在北地就已听闻,都说其道术、丹术了得,其丹药能医百病、返少年,推崇他的人十分不少。然而一次偶遇他门下弟子开坛作法,亲见种种所谓‘神迹’及信众之狂热异常,便直觉其绝非正道,故而一路追查他行迹至京。”
“可恨数日前一时大意,被一碗下了软骨药的茶迷晕,醒来时便已被绑上了车——之后的事,二位便都知晓了。”
“华娘子可知那一行车的主家是谁?是从城中哪里出发?”
“我当时又被熏了迷香,只隐约听得车外有云‘魏大人’等语,至于动身的方位大约应在内城西北角,再具体却是不清楚了。”华娘子摇了摇头,忽而看向宁凭舟与齐七郎,想起什么,“二位恩公瞧着亦是有武功在身的练家子,不知我该如何称呼?”
“免贵姓宁,”宁凭舟忙不迭自我介绍出声,“退隐田园前也在江湖上闯荡过些时日,因而侥幸习得些武艺。至于这位齐郎君……”
宁凭舟顿了顿,朝身旁轻瞥一眼。
齐七郎恍若未觉,但见他正了色、拱了手:“某乃大理寺下属密探,虽不入流,但也算是给公家当差。”边说着,边再次取出那块令牌向两人展示一回,道,“此番前去天心塔,正是因其此前京城发生的数件命案皆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故而潜入其中寻找线索,阴差阳错找到了娘子。”
停了停,“敢问华娘子接下来作何打算?”
华娘子听得“大理寺”几字,目光不由一亮,待亲眼见过那木牌,神色更是一振:“原来齐恩公是公门中人,恕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
“在下自是不能半途而废,定要将这‘道君’的底细揪出,将其本来面目公之于众绳之以法,免得更多的人受骗受害,更要将和我一般被掳的民人解救出,这才不负这一路追寻!”
“娘子高义之举。”宁凭舟不由点头赞道。
齐七郎侧目,眉宇微拧:“宁贤弟……”
“此事处处蹊跷古怪,宁某好歹曾为江湖中人,亲眼见那些男女孩童被掳进天心塔却袖手旁观,岂是侠客作风?”宁凭舟将衣袖一挥,“再说人多智广。我等三人一道,自是比单打独斗要强。你说是罢,齐大人?”
齐七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华娘子却是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知晓二人乃同道中人,忙不迭将自己一路追查得到的东西和盘托出,末了十分懊恼的样子:“只可恨我不慎露了行迹着了道,如今随身携带的那些他们大肆敛财、坑蒙拐骗的证据也都被夺了去,怕是已经销毁了。”
“如今道君得了朝堂许多官员的青眼,轻易的罪证怕是都撼他不动,”齐七郎摇了摇头,又转向另一旁,“贤弟白日也探过了天心塔,觉得如何?”
宁凭舟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只两个字脱口:“矛盾。”
天心塔的那些道人,一眼便能看出并非真正修真之士,可他们手中种种灵丹妙药起死回生之事却都是真非假;说是一视同仁赐药赠言,那机缘签却明显是通过察言观色故意筛选来人的套路;一面明面上不收信众分文,一面行事奢靡淫/乱、不一而足;还有那迎宾弟子不同寻常的举止……
“若非是故弄玄虚,便是他们……所图匪浅。”将能说的提了提,宁凭舟总结道。
“天心塔,必得再探。”
“那这回定要准备万全……”
——
“爹啊,您真要……”
夜深,月黑风高。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从村口的大樟树后鬼鬼祟祟地转出来。
“区区黄毛小儿,害老子丢了那么大脸面,他不知道老子这些年走南跑北做生意靠得是什么!”咬牙出声的是高胖的身影,正是两月前在食铺中为一碟“煿金煮玉”撒泼出丑的中年商贾,那瘦小的,也是当日他那仆儿小郎。
小郎唯唯诺诺,嘴里却嘟嘟囔囔着:“您这生意,不也才亏了……哎呦!”
“要不是在这地儿触了霉头,老子岂能在南边亏了买卖,还得亲自来动手?”胖商贾收回一巴掌,越说越气——这会儿两人已经摸黑到了食铺前搭起的竹棚下——眯着眼一甩手,“就那水缸了。”
“这可是泻药啊——若是有人吃出了问题……”小郎手中拿着一方纸包,看向那足有两人合抱的大缸,面上很有些迟疑。
“就要吃出问题才好,”胖商贾满不在意,硕大的眼袋之上在夜幕里甚至闪着忿然的光,“叫他倒了店、进大牢,喝西北风去吧他!”
左右环顾,丑时的郊野,近处的官道、远处的村落一片孤寂,一阵阴风吹过,小郎突然白了脸:“爹爹,我怎么觉着这……脖子后头……”
“叫什么叫,”胖商贾也缩了缩脖子,生气瞪他,“跟了老子这么久还不经事儿!”
话音刚落,天边的最后一丝弦月被乌云遮蔽住,天地顿时一片昏暗漆黑,唯有如泣如诉的风铎声似有似无的传来。
“过新安县就听人说别招惹清溪村的人……”小郎快要哭出来。
“一介乡野村夫罢了,有什么好怕的,”胖商贾双脚虽也有些软,嘴上犹自强作镇定,“赶紧下了赶紧走。”
催促之下,小郎只得颤着手上前,搬开水缸上压着的石块,揭开竹制的盖子。
却见数道泛着冷光的圆点亮起,齐齐转向他——这水缸里满满当当的不是水,而是各异的可怕蛇虫!
没了盖子的阻隔,那交叠盘桓的蛇虫几乎快要溢出来,甚至已经传来落地的窸窣声音……
两道不大不小的尖叫藏在猎猎的夜风里,并未引起多少清溪人的注意。
——
“齐七哥,已经够多了吧。”
清晨,万里无云,阳光明媚,齐山山间却还算清凉,正是进山的好时候。半山传出朗朗笑声,几名村中儿郎围聚,仰头望着一人挽袖掖袍,单臂攀于灌木丛生的陡壁之上,身姿矫健——正是齐七郎。
“再采一把,这乌饭一向卖得好。除了食铺中用,我还要多做些送人。”齐七郎熟练地从石缝间伸出的两株葳蕤矮树上择下带着叶子的嫩枝,回头抛下。
“定是送给宁小郎君的罢。”一背着柴篓的青年就笑。
但见高处之人敏捷一跳,稳稳落下站住脚跟,同时一颗小土块就敲到了那青年头顶。
“就你贫嘴,还能少了给哪家的节礼不成?”齐七郎松开袖角,掸了掸尘,淡淡道。
“这几棵乌饭树虽长得险峻,但香气格外浓,怪不得齐七哥亲自来采。”那青年就摸着脑袋嘿然一笑,指着一旁几人撑起的油布上堆起来散发着隐约苦香的油绿枝叶,讨好地道。
眼见得晨露已散、日头渐高,将采来的山货各自拿上,以齐七郎为首,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下了山。
……
“这是……”
宁凭舟弯腰捡起脚边一点日头下的闪烁。
昨儿一夜风紧,早上一来村口,他便注意到食铺檐下的水缸上的盖子不知何时翻落在地,再看堂屋内尚还空无一人。
检查了一眼缸中并无异样的一泓清水,宁凭舟一低头却发现了土地上的物事。
——应当是一只散开的纽襻,反光来自于几缕金银线,显出几分的富贵。此外,上头似还沾染了几分似曾相识的烟火气……像是符箓的灰烬?
宁凭舟顺着抬眼,但见整晚的风将周遭吹得干干净净,只余零星足迹半掩于竹棚附近的尘土中。仔细分辨,有极浅的大小两对鞋印于其间最为突兀,其足迹散乱不似步行,依稀延伸至不远处的大樟树和尚还冷清的官道——
“凭舟。”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响起,宁凭舟一转头,正望向迎着朝阳而来的齐七郎。
他背负竹篓,身披晨露,红光满面,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刚上了趟齐山,久候了。”
宁凭舟眉宇一松,语气如常:“我刚瞧见这盖子被风吹开,等下怕是要重新打水才好煮茶了。”却是不动声色将那纽襻收入了藏于袖中的芥子囊。
“嗯,”齐七郎随意般应了声,转而一面解下竹篓,一面兴致勃勃道,“正是采南烛染乌饭的时节,我从山上摘了不少乌叶来,等回来便做乌饭与你尝。”
今天,正是他们与华娘子约定的一道再探京城的日子。
清溪村依山傍水,事桑人家不少。正值老蚕大眠上簇之交,各家采桑忙碌之余,也不忘祈蚕礼俗,将敬过蚕神的供品分送亲朋邻里。这一上午,宁凭舟和齐七郎便收了不少江米粉制成的二色蚕圆、水嫩嫩刚采下来的桑葚等果物。
如此简便解决了一餐饭,不过午时,三人便乔装了一番,骑上早于县城化名租来的快马,一道往京城方向奔驰而去。
……
入城已是黄昏。暮鼓声中,宁凭舟站在街角檐下的阴影里,望向数丈开外飞檐斗拱、门开六扇的大理寺衙署。
宵禁将至,内城街面上零星的车马行人也皆是匆匆。
据齐七郎所言,大理寺录有朝廷上下官员名册,汇集着开国至今乃至前朝末年残留下来的各地刑司案宗、尤其是疑难重案,皆存放于衙署内的卷库,其中应当记有这“‘神医’道君”的蛛丝马迹——既要再探天心塔,知己知彼便必不可少。
“等下我来翻近日的案宗看有没有线索,贤弟去记背那名册,往年的就劳烦华娘子了——这道君一伙既多有不法之举,想来不止一朝一夕,虽如今还未被查获,也必在各地上报之案宗里留有痕迹——若能找出你之前查到的证据所对应之记录就再好不过。”
再次核实了一番早先的计议,宁凭舟心下还思忖着如何绕开巡逻的兵卫翻过高耸的围墙,就见齐七郎已手握那木牌迈步走向大理寺一侧的半开角门,与守门的兵卫攀谈起来,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转头向宁凭舟两人招了招手。
也不知他究竟说了什么,那两名阍人对紧随其后的宁凭舟和华娘子都视若不见,轻易将他们一起放进了角门。
大理寺内门廊重重、屋宇森森,一派严整朗阔的气象。为了不暴露身份和目的,三人还是按着计划,谨慎地避开了当值的巡卫,待整个衙署彻底安静下来,这才悄然潜入了位于西北角上的卷库。
想来因防走水之故,这卷库内一点烛火也未设。不过昏暗的光线并未影响到分头找寻摞在一排排木架上的一卷卷案宗的三道身影分毫。
一时四下里只有极轻的书卷翻动声响,连脚步声都微不可察。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华娘子捧着一卷略有些破旧的竹简走来,神色郑重,指向其中一列,示意宁凭舟和齐七郎。
宁凭舟瞧去:“大兴丁未年冬月……河北道蔡郡下五十里商县遇匪袭,两千户一万五千余民皆遭屠戮。时县尚无令丞尉,二十日,郡卫援至……焚烟冲天,沦为空城。”
短短数字,勾勒出一桩旧年匪祸。宁凭舟虽未亲历,却也听闻过人世那百年之乱——天灾**、藩镇割据、兵匪横行、民不聊生,余乱直至人间新皇建朝数载方才平定——只是……
“商城万人死于非命之案?”就听齐七郎喃喃道。
宁凭舟转过头。
见两人眼中皆浮现不解,华娘子并未解释,只又再往后指,但见:“三年二月,蔡郡卫所出兵一千,剿商县十五里大沟子山匪寨两座,获敌首一百又二……缴铁刀、竹枪……”
宁凭舟看得越发狐疑。
目光再往下已至最后一列,是经办此案各级官员的签印——
“蔡郡郡判魏方……”
三人相顾,神情各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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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立夏(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