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清雨结束,正是春种之时。
远山依旧烟青,柳梢翠色更浓,村里村外,大地氤氲出润泽的水汽,空气中结了一层淡雾。
宁凭舟扶着一架崭新的犁杖站在野草茂生的田埂上,脚下整整齐齐属于他的三亩水田并两亩旱地便尽收眼底。
因尚在翻耕整地,田间只放了浅浅一层水,追随着久远却越发熟稔的感觉,曲犁深深而慢慢地划过,翻出新鲜的土壤,带起一道道泥浆。
隔着一渠横贯南北的清水沟,放眼望去也都是阡陌交通。因他误了些时间,旁的地里,村中人多已布上了秧,或是在施淤肥照料,有些秧田里已幼苗长得绿油油一片。
田间地头间或立着桑柳,不时有农人挑着装满淤泥的担子走过,连同远处齐山的倒影映在田中。一切人事物都在熟悉的轮回中透着一丝勃勃的朝气。
……
“好臭,这可恶的杂草,才两天功夫就又长这老高。你今儿好好将这两亩地都拔完。”圆滚滚的小胖子跳上田埂,晃了两下才稳住身形,甩了甩脚上的泥水,顺手从地头篮子里扒出好几只米团子揣进怀里。
“你去哪里?”瘦高的男孩从田里直起腰,抬起头,散落额发间,一双明眸神色平静。
“不去哪里,就去找王三哥他们去河边网鱼儿……”小胖子下意识开口,这才反应过来,瞪起眼,“要你管!”
“我是你哥哥。”
“你可不是我阿哥,”虽只粗衣布裳,但小胖子身上的颐指气使仿佛与生俱来,叉着腰恶狠狠道,“不许告状,否则我就告诉阿爹阿娘你偷懒了,叫你晚上没饭吃!”
已经紧临齐山,除了这片洼地围作的水田,周遭多是些无人肯管的荒地,只偶尔有几个村里准备进山的人路过,可以望见一大片田间默默在劳作不歇的那道瘦小身影。
“这好吃懒做的宁大郎,把这么重的田里活计推给孩儿干,自己倒躺在家睡觉。她娘那个母夜叉,偏心偏到沟里去,一个尽日打骂,出气筒一般;一个娇惯得四体不勤,小小年纪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将来可怎生是好?”一人的声音便顺着风传来。
另一人语带不屑:“人家买得起牛犁耕得动更多地,又有心早早占住了这边田沼,还养了个随便用的小长工,谁能学得来他?”
“哼,我记得他那牛跟犁,就是在他抱回阿九不久后置办下的罢。我看阿九长得白净清秀,完全不像小门小户生得出的……听说外头这些年越发乱了,南下的道上不乏……保不齐是怎么一回事呢!”
……
“谁?”阿九抬起头,略有些警惕地向四周望去。
直到看见草垛后冒出的熟悉的一丛略有些蓬乱的头发,他才笑了,“是你呀,咦,你也会来山下么?”
闻言,身穿不合时宜的兽皮衣裳的少年这才从草垛后转了出来。
见宁阿九灿烂不见半点生疏的笑容,他却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却也未发出声音。一时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还是观察了片刻,见阿九在泥泞里行动如常,这才赤脚跳下来,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浮在泥水中的苗芽,站到他身边。
又看到他臂间环着的堆了大把带根草叶的竹篾,涧生这才带上了好奇,忍不住张了嘴:“这些都是你要种在田里的吗?”说罢竟有些局促起来,“我,从前看人这般做的。”
“那还要再过一个来月呢,”阿九笑着摇头回答,“这是要把这杂草拔去,杂草生得太快,稻苗养分被夺便长不好。到时候秧苗长成了,才是要种下去的。”
“这一片,都是你家的么?”
涧生突然开口,阿九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来帮你。”涧生若有所思,闷闷片刻,俯身捡起一旁被宁旺儿随手丢下的竹篾。
阿九也是一惊,反应过来,忙上前连声阻道:“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行,哪里能让你做我的活?”
涧生却只摇头:“可是他说,弄不完,就不让你吃饱饭。”
对上少年眼里无比真诚而坚定的目光,阿九有更多拒绝的话也被噎在了嗓子里。
无奈叹了口气,指了指涧生:“那你跟在我身后,帮我查漏补缺就好了。”
涧生这才笑逐颜开,用力点了点头,再低头看向满田眼花缭乱的绿意,手上这才顿住,面上也浮起尴尬的红晕。
见状,阿九终于忍俊不禁,拿起一把草叶,又挖出一小根稻苗,举到涧生眼前。这个冬天他抽条不少,但相比眼前的少年还是矮了多半个头。
阿九暗自小小叹了口气,面上当然不显:“你看,秧苗的叶形如针,茎也比杂草□□许多,轻易掐不断,你试一试。”
触及被早春泥水泡得冰凉的手指,涧生微微皱眉,而后神情仿佛更加明定了些,左右辨识杂草辨识得十分仔细,小心将秧苗还给阿九,便埋头苦干起来。
一时,秧田里只剩下脚踩过泥土的二重奏。
……
“哞哞。”一阵低低的叫声,将宁凭舟的思绪拉回现实。
“饿了吧,别急,马上就牵你去吃草休息。”抚了抚黄中带青的牛背,解开连着犁杖的皮套,宁凭舟一抬头,才看到齐七郎已从村中小径走了过来,正站在地头的石头上。
身旁足有大半人高的牛立刻欢快地又叫了两声,往前踢踢哒哒挪过去,挨在埂边用弯弯的粗角轻轻去顶齐七郎的手掌。
“阿芒倒与你亲近。”宁凭舟便道。
这头名叫阿芒的齐口耕牛便是宁凭舟同犁杖一道新添的大家当。
自从听说宁凭舟决定留下地自种,齐七郎便积极张罗着帮他买牛犁和其他农具。尤其知道宁凭舟犹豫一时半会没空搭牛栏,还直将自家牲口棚隔了一半出来借给他使。
“那可不,阿芒可是我在牲市上一眼便挑中了的。”齐七郎反手得意地揉了那尖尖脑门两下,转而道,“凭舟头一天地种得可还顺利?”
宁凭舟点点头,“起先还有些不知从何下手,后来便越发熟练了,也是伯叔们倾囊相授。”又笑道,“既决心归隐村野,若是几亩地也侍弄不好,那未免太过丢人了。”
“只是也不能忘记吃饭的时辰呀,”齐七郎指指天色,南边挂着的日头果然微微偏斜,“现下可已经未时过半了!”
宁凭舟微微摇头:“方才刚想着给阿芒喂过草就过去铺子那边,倒是劳动七郎兄先来找我了。”
“无妨无妨,本来也是说好了给你送饭,哪里要麻烦贤弟自己走去村头,这一来一回多费时间脚力?”
“这……”宁凭舟连忙开口。
齐七郎立刻摆手制止:“种起地来也日头最高的时候能休息片刻,牛也不好就放在田里。铺子里午间峰时已过,有樟哥儿他们照看着茶水生意已足够。”齐七郎似是看出宁凭舟心中所想,解释道。
“何况,今日的吃食,还得用自家厨间新搭的炉子烤出来才是最好不过的。”说着,他伸出手。
宁凭舟本也正想自己上来,但见齐七郎递手过来,便也欣然借力上了田埂,在一旁的溪水里濯过足,穿上木履,又将阿芒也牵过来,慢慢地往家里走。
一进齐七郎家的院子,便听得“嘎嘎”作响,三四只半大小鹅,正摇摇摆摆地围着院落一角叫个不停,但见它们中央,一只绒色较深、个头也更肥壮的鹅仔子扑棱翅膀胡乱挣扎,原是脖子卡在了篱笆上。
翻过面,便是宁凭舟院子里的那方小池。
“这圈栏又得加高了,”齐七郎不由叹了口气,走去将它解救了下来,又一只只小鹅抓回棚子——现在它们倒都老实了起来——转头道,“等晚间我再在这上加固一道,否则等它再长大些肯定挡不住翻去你那边池子里。”
宁凭舟便笑了:“‘水中花白鹅’*,倒也不失一番意趣。”
见齐七郎去往后面菜园,宁凭舟便去另一旁棚子边给阿芒添草和水,看它休息下来,又向鹅食槽里补了饲料,还查看过那只卡住的小鹅并无大碍才罢。
因这些日子常过来,他也不再那么拘谨,自从檐下大缸中舀了清水浣手,才在院子正中的圆石桌前坐下。不过片刻,齐七郎便也端着食盘从西面颇为宽敞的厨房走出来。
“这么快?”
还未及近前,便有香传来,本还不觉饥饿,宁凭舟这会儿只觉馋意倒被勾出来。
待到榆木食盘上桌,除了一壶壶口冒着热气的汤,便是一叠金灿灿的烤制的炊饼。
但见每个不过巴掌大小,上面洒满了白生生的芝麻,隐隐可见底下一层层雪白蓬松的酥皮,中间泛着一点点浅绿,底上有微微烤制的焦痕,散发着浓烈清香和油香,却一时分辨不出出自何种食材。
宁凭舟不由望向齐七郎。
“凭舟快些趁热尝尝。”齐七郎笑容里一派胸有成竹,却只故作不答。
只得拿起一块烧饼,才一口,宁凭舟便触到数层起酥极轻脆的面皮,芝麻的香最先扑鼻,再接着,一股清甜微烫的浓汁便溢出咬开的一角,顺着口咽滑下,留下清新持续的余香。
“这是……”熟悉,却还是想不起来。
“荠菜!”齐七郎也不再卖关子,“我前些天就看到道边野地有好几丛,不过却已有些老了,就挑带芽的嫩叶摘了在后园栽了几棵,没成想竟都活了。长到今日正是好吃的时候哩。”
拨开薄薄的饼衣,其中果然是翠绿交杂浅白、塞得十分实在的晶莹馅料。
宁凭舟不由叹了一声:“荠菜啊……”
——
打断和谐重奏的是一声饥饿的腹鸣。
涧生手上微微一顿,又继续清理田中漂浮的杂草叶,没察觉到前方的阿九已经停了下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你……”阿九转身才要说话,但见少年低垂着脑袋、仿佛有些害羞的样子,还是将“饿了”两字咽回去。
“你来帮我种田,我总要请你填饱肚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转而踱向地头,揭开田边放着的那只半掩的篮子,伸头一探看,不由一声,“哎呀!”
春耕这段时日是阿爹难得能给自己两顿饱食的时候,但没想到宁旺儿方才那一顺,竟将他的那份也顺去了大半。又或者,是阿娘早“知道”……所以今日就没准备那么多。
将篮子里仅剩的两个不大的糙米咸菜团子攥在手里,一转头,阿九却见涧生不知何时也上了田埂,钻进了草垛后,拖出一只黑黝黝、沉甸甸的双耳罐子来,正是阿九先前送进山里的。
“我给你,做吃的。”
“这怎行?”阿九头摇得像拨浪鼓,随即却听到清晰的“咕噜”一声,正是从自己肚子里传出。
他不由低下头,不好意思再去看涧生,想了想,踮起脚看了看四下无人经过,还是上前拉过涧生的手腕,不远处的芦苇丛旁有一块大石,小心搬开底下的几颗小石头,不多时,便扒拉出一口缺了角的小锅、两片包在麻布里的干净板石、一只不小的布口袋……
阿九于是扬起狡黠的笑,向涧生展示袋子里还余小半的浅褐色粗杂面:“放心罢,我在这里藏了东西,饿不着的。盐是我自己拿卤石煮的,米粮是帮村里的阿爷阿婆们干活换来的——不过其实也是他们有意照顾我的缘故。”
但一抬头,正对上一张混着汗污的面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那目光倔强中又似带着一丝期待,阿九只得折中打起商量:“你给我做,但用我的东西,可以吗?”
说着伸手递出一只米团:“先垫垫肚子。”
涧生眼神闪了闪,这才抬手接过来,叼在嘴里,便开始动起手来。
“你准备做什么?”阿九就笑了,“我来打下手,你这次可不许不让。”
“野菜,”涧生言简意赅,顿了顿,方有些磕绊地又张口,“能帮我……拣些野菜回来吗?”
“欸,”阿九立刻应声起身,又想起什么,转过来叮咛,“面不用省着放,咱们两个人,干田里的活计可是一定要吃饱了的。”小小的人儿语气却是郑重其事。
涧生握着竹筒的手顿了顿,似是思索良久,这才结结实实舀出一筒杂面,添一捧清澈的溪水揉起面来。
片刻后,他的面前便出现一堆散发着浓烈清香的深绿野菜。
阿九倒是略有些惭愧:“这时节附近也就这野荠菜多,还好现下也正是嫩的时候。”
“荠……”就见涧生捡起一片锯齿边、披针形、看着细瘦的茎叶,凑到近前闻了闻,猝不及防又浅尝一口,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是它,倒是——不涩。”
阿九只当他是不知其名,也赞同道:“荠菜确实不比其他野菜涩口。”不然我也不会专门摘了它来。
“怎么还添了这些?!”下一刻,注意到石板上零星的油光,看到一旁开了封的两只眼熟的油纸包装,他忍不住惊讶出声。
穑稼讨生活艰难,因此在村人眼里,米面团子里少混些野菜便是满足一餐了,至于油那得俭省着用,更不要说糖饴了,轻易沾不到边。
涧生抿抿嘴,没有说话,只揪起一只只间杂着翠绿的面团的熟练动作却代表了一切。
面对涧生的先斩后奏,阿九也无可奈何:“也罢,春耕哩,是得吃点好的。”
但见涧生并不起明火堆,只将面团伸进那罐子,不知如何就粘在壁上,又点了一把干草塞进去,看着烟气上升不时添进一点碎木块和水,不过一会儿,一股油香和焦香便源源不断地飘了出来。
看着阿九尚稚的脸上一时向往、一时又忍不住罪过心疼的表情,半晌,涧生终于发出“噗嗤”一声。
“你还笑。”阿九回头,不由顿足。
涧生依旧笑着用竹夹拣出一块递过来:“我试过,这么弄好吃的。”
烤出来的面团子,底部瞧着焦焦脆脆的油光闪烁,上头却是如馒首一般圆鼓鼓,表面灰褐中夹杂墨绿,倒是其貌不扬。
阿九有些迟疑地接过,掰开来一股热气冒出,才发觉里面竟然并不干涩。咬一口荠菜韧韧的,因为也就这几样食材调料,味道十分简单,但微微的咸甜由荤油融合在一起,却是十分奇妙,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一面慢慢嚼着,一面不由心想,涧生大哥生于山野,于人间柴米油盐想来不太精通,我得多替他操心啊。
涧生拨着火,心里想的却是,阿九吃不好穿不暖,怪不得这般瘦弱,少不得我时常下山给他做些吃食啊。
——
“白糖猪油?”宁凭舟挑眉侧目。
齐七郎含笑颔首,待宁凭舟一块吃完,反问道:“凭舟觉得这荠菜糖油烧饼如何?”
自然是美味,抓过盐切碎的荠菜韧而不失嫩,特有的香气散发得更浓烈,入口略有些清苦,越嚼却越有甘甜泛上来,拌上切碎的猪油白糖,烧热后糖油便融化渗进菜馅里,不见荤腥,只留柔润的口感。混着饼皮,柔软与干爽、咸与甜、油与润、清新与浓郁交融。
“荠菜竟也能烹调得如此美味,七郎兄果然厉害。”宁凭舟衷心道。
离乡日久,虽名字已然不记得,味道却始终未曾变化。
饮着热汤,宁凭舟抬头环顾四周。齐七郎这小院,收拾得并不特别精致,但也正显得古朴疏朗,视野开阔。但见墙角自然生着些许野草,门口的井台边,恰正也有一丛野荠从隙间长出。
想是环境得宜,它颇为茂盛的样子,宽长的茎叶一轮轮抽薹开花足有几拃高,浅黄色的细小花蕊在春风中摇曳。
修仙界多得是妙花仙草,重视的也是如何炮制出灵药,自然没有、也无人在意这不起眼的凡品荠菜。更不用说灵田寸土寸金,哪里有人只为口腹之欲去栽种凡植。
一瞬间,宁凭舟只觉如今亲历、过往种种,已恍如隔世。
一旁,齐七郎却只笑着摇头:“春来这么多种野菜,偏生之前把它给落下了,还好今日补上,不然总觉缺了什么。”
闻声,宁凭舟终于回神人间,突然想起,齐七郎、齐晚、“齐”姓……他悄然转头,望向齐七郎那张看似平淡却越看越觉得耐看的面容,尤其那双形似桃花的眸子眼尾处却格外细长,又微微上挑,此时再看,倒是真有几分的凤形。
只不过……一百六十年时光横在中间,几分相形面貌,便真是瓜瓞结实……到底——也是惘然。
一股别样的滞涩却是悄然涌上心口。
待到晚间,重新回到自家小院,走上回廊,宁凭舟习惯性地扫向如往常一般摆在窗前的花盆,却骤然愣住。
泥土正中央,破开了一道缝隙,覆着莹白细绒的嫩芽从中伸出,顶端两片极细小的玉绿幼叶颤颤巍巍地挺立,走近时,其上细如毫发的浅白脉络若隐若现,似与周身经络相互呼应。
隐隐之间,枯竭的丹田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宁凭舟伸出手,幼苗上方氤氲而生的浅薄青白二色灵气涌向他的指尖,覆上倒逆顿堵的经脉,如泥牛入海,转瞬消失不见。
*引自《野步》宋·陆游:“堤上淡黄柳,水中花白鹅。诗情随处有,此地得偏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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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谷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