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昭见到仇红英时,她就坐靠在房间里一处角落,柳月在她身边,已经变成很小很小的一只,趴在毯子堆里,呼吸的起伏几不可见。
她们的状况真是很差。柳月压根没醒,而仇红英面色雪白,覆在身上的毯子隐约可见大片暗红;但她们的情况又其实能说得上一句“好”,因她们还活着。
她们还活着。
陆昭昭慢慢跪坐下来。
“师姐。”
仇红英睁开了眼,目光花了一段时间聚焦在她身上,然后笑了。
“你来啦。”
她的语气那么平常,就好像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出了家门后偶然相遇而互相打招呼的早上。但陆昭昭眼眶酸起来,嗓子里像堵了棉花,半晌才说:“我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正好。”
仇红英又笑,冲她扬扬手:“你看。”
陆昭昭看去。她手中拿着一大块肉瘤,又好似像个小角。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至片刻后才想起什么。
虽说,无角曰蛟,但也有说法是蛟只有一只直角,或者“眉交”——即眼睛上眉部份,有突起的肉块在眼睛之间交叉。
是以她睁大了眼睛:“……蛟?”
女侠虚弱地笑,但神色里有着一种飞扬的得意。陆昭昭也忍不住被这种喜悦感染,又很想落下泪来。
她握住仇红英的手。
“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
其中艰险,一字也不必再提。如今陆昭昭知道了结果。
——她们做到了。
而看如今的清歌舫被仇红英等人占据,那些恶妖的下场好似也不必多提。陆昭昭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她也不想知道了,她只知道……
她俯下身,轻轻拥抱仇红英。
“辛苦了。”
仇红英大概是又笑了吧。她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而陆昭昭能闻到很重的血腥气。她眼眶红了,却还是压抑住颤抖的手,去抚一抚女侠的头发。
“……师姐你的家人也都很安全。”她低声说:“我之前去看过了,她们在家里好好的。阵法也很好,现在没有恶妖,水灾应该很快会过去了。”
“嗯。”
“师姐你这下可立大功了。以凡人之身斩杀蛟龙……朝廷肯定会请你去做官,封个武将,你就能当大将军了!哎……说来我还没问过,师姐你想要什么封号呢?”
“封号啊……我想想。镇妖如何?”
“这个好。镇妖将军仇红英,真是个好封号啊。”
“哈哈。”
“还有还有……唔,师姐不是有个哥哥要从文吗?这下说不定也有机会一起平步青云呢!然后你们家一文一武,父母不知道要多骄傲——”
冰凉的手抚上后脑,陆昭昭的话就说不下去了。仇红英轻叹一口气,把她按在自己的肩头。
“别难过。”
她说。
短短的三个字,缘何能有一种直击灵魂的战栗?陆昭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感觉有什么大颗大颗湿润的东西,从眼眶里争先抢后地奔涌出来。
那是从方才听武馆弟子低声说了她们伤势,就强压在心中的悲伤,终于决堤。
而仇红英只是抱着她,就好像一个母亲轻声哄着她年幼的孩子,一下一下,很虚弱,但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然后坚定道:
“我没有死在这里。”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一句话,但这时的陆昭昭并无暇在意。她控制不住地痛哭了一会儿,才被人给请出了房间。
正泪眼朦胧之时,有谁温柔地把她抱进了怀里。不需要抬眼去看,闻到那一点点熟悉的香气,陆昭昭抓住了对方的衣襟。
“阿迎,”她说:“师姐她……”
孟锦迎抱住她:“我都知道。”
陆昭昭二话不说飞上船,真把他们给吓了一跳——虽说船头的可能真是武馆弟子,可万一是陷阱呢?但陆昭昭都去了,他们实在担心,还是决定立刻对接登船。
好在这并非陷阱,但他们也没听说什么好消息。为了对付恶妖与蛟,武馆弟子和配合的人手都死伤惨重,虽然险胜,但也没能拦住水灾,只能靠夺船幸存下来。
即便如此,几乎人人带伤,若非这艘大花船余下的资源还算充足,苏栗衡他们根本不可能见到这些人。而这点人手,也没办法掌舵行船,只能停在此处,听天由命。
但如此惨烈之下,最令人担忧的,还是仇红英。
她完全被开膛破肚了。
没人知道她如何在一夕之间拥有了对付蛟龙的本事,但这本事也并没有超出一个凡人的能力范畴。战斗结束时,她根本已成了个血人,如果不是柳月当机立断把蛟的内丹塞给她吃下,强行续命,那她……
……就算是现在,那颗内丹也只是强行撑着她的最后一口气。如果柳月还醒着,或许能有什么办法,但柳月也是强弩之末,整个化作原型昏死过去,差不多也是在生死之间徘徊。
没有人能帮上她们,她们只能靠自己,再去赢下一场生死之战。
……但无论是谁都知道,这一战有多难。
陆昭昭一开始是呜咽,然后就开始大哭,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哭泣是无声的,压抑的,她不想让这声音传到仇红英耳中,为她平添悲戚。
孟锦迎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安慰:
“她们会活下来的。”
陆昭昭过了很久才回答她:
“一定会。”
-
苏栗衡与船上弟子对接后,将人手都带了上来,打算带船回去,也更好地搜救——尽管之前的战斗让花船也受了损伤,但情急之下弟子们夺下的这艘清歌舫,情况居然意外地完好,不像天香舫,现在估计都已经沉了。
有这样一艘装备齐全的大船,很多事都会变得方便。且带这些弟子及时求医问药,也是一件势在必行之事。没有耽搁时间,船只很快被开动,而陆昭昭又隔着窗看了会儿仇红英,并不敢再打扰。
师姐已经很累了。
陆昭昭就坐在房间外的地板上。也没在乎什么形象,怔怔地发呆。孟锦迎陪着她,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头,又握着她的手。
沉默了很久,陆昭昭忽然说:
“我明知道这里是幻境。”
她没去看。但从孟锦迎的反应里感受到疑惑。看来她并不像沈素书,已经接近清醒的边缘。但陆昭昭还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我会带你们平安出去的,我保证。”
孟锦迎听得有些困惑,但还是安抚她:“都会平安的。”
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陆昭昭看着远方。
“师姐,会不会也是试炼者呢?”
她知道孟锦迎听不懂,但如今也不是在跟她说话,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毕竟,她看起来就很特别,对吧?”
尤其是之前忽然之间的转变,让陆昭昭难免产生一个猜测:
谁说这个幻境里,就只能有他们几个?
虽然这个秘境开在高空,可万一也有别人路过呢?也许,也有别人被卷进来了,然后塞在了同一个幻境里?比如仇红英……万一她之前突然的改变,和能够对付蛟龙的本事,都是因为她也从幻境里清醒了过来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幻境很快就结束了,回到现实里的话,她又能活蹦乱跳的。到那时,也许她们会再见上一面,然后陆昭昭一定要大大地拥抱她,告诉她:
“你好,我是天衍宗陆离!”
她会说什么呢?
额发一缕翘起的女侠,会大笑起来,把她抱住。
“我是仇红英!”
……会吗?
陆昭昭看着夜色。
这个幻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她真的很累了。好想回到自己的飞舟,回到自己悠闲的生活里去。她好想温温师兄做的小点心,想蔡阳漫泡的一杯热茶,想小师叔和花花一如既往的一捧一逗,想秦令雪。
想……他在千年之前,也有这种无助的时候吗?
从未有这样一刻,陆昭昭能够这样近地去体会千年之前大修士们的心情。虽然此时和彼时完全不是相同的情况,但生离死别,总是相通。
她忍不住要想:
温影承送走师父和师兄弟的时候。
秦令雪眼看师兄断臂的时候。
司空琢失去唯一的友人的时候。
玉怜香看到那哀嚎遍野的芸芸众生的时候。
萧聿用那双治病救人的手制毒的时候……
……他们心中的痛苦,又该有多么强烈呢?
她真想抱抱他们,就像沈素书和孟锦迎抱抱她一样。拥抱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是精神世界的万灵药,只要爱的人一个轻轻的拥抱,心灵便不会落入深渊。
陆昭昭就这样依偎着孟锦迎,在彼此的身上汲取着力量与温暖。待船只又回到胥门,才重振精神,前去帮忙。
……虽然韩继和苏栗衡很想让她继续休息,但这种时候,陆昭昭觉得还是忙碌起来,会更没有精力去伤春悲秋。
孟锦迎就让她跟在她身后打打下手。大小姐本来身份高贵,但如今混迹在人群里,也看不出和其他救援人员有什么区别。陆昭昭跟她忙了一会儿,逐渐能够觉得安定,又不禁去想:
【怎么才能让其他人也清醒过来呢?】
她如今看着,好似也没什么危险了,但除了沈素书,其他几个人好似还是没有清醒的样子。即使她都开口说了“幻境”,孟锦迎也还没什么反应。陆昭昭真是有点糊涂了:
这不是炼心幻境吗?他们怎么都没什么炼心的模样呢?
……唔。面对天灾,倒也确实能算炼心吧,但是……
思考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喊声:
“苏公子?!”
少女猛地抬头,便见惊魂一幕。一直忙碌的苏栗衡大约是筋疲力尽,难得休息一会儿,却不想百姓转移之时拥挤,一位连抱带背挂了三个孩子在身上的父亲一时没能注意,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婴儿,竟脱手飞出。
有人正瞧见这一幕,紧急去喊离得最近的苏栗衡。苏栗衡也反应极快,立时去捞那婴儿,但身形不稳之下,竟整个人从船边跌落下去!
于是惊呼与吵嚷声更甚。眼见这一幕,陆昭昭想也不想,纵身飞掠而去。情急之下脚下踩的到底是桅杆、木桶还是什么人的脑袋,都已顾不上了,赶到船边时,才见婴儿已经被捞回来。
——是电光火石之间,苏栗衡将他往上抛起,及时被人拽住了系得结实的襁褓拉回。
但——
望着漆黑的河面,陆昭昭片刻犹豫也没有,自船沿飞跃而下——
“陆昭昭——”
被拉长而远去的声音在她耳边化作疾风掠过的哨声。短短距离转瞬即逝,她屏住呼吸——
撞入水中。
-
下沉。
一切都在远去,一切都变得沉重。即使想要呼吸,也只被汹涌的水捂住口鼻,吐出一串气泡。
他在下坠。
苏栗衡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同时清醒地意识到——
他要死了。
从高处落入水面,不亚于从高楼落到地面。少年能够感受到身体里弥漫的血腥气,但在寒冷的麻木中,竟不觉痛楚。
但眼前逐渐有浮光掠影,自黑暗里闪过。
……记忆的碎片。
传言说,人死之前会有回马灯,如今看来并非虚话。
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自己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短暂——死于二十岁,应该是一种英年早逝;漫长……许多平民家的孩子,长不到二十岁就会夭折。
他应该是幸福的,相比起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即使如今去想,这平静的一生里,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父母家族,无需担忧。他也不是独子,家人或许会伤悲,但总会往前看。
友人至交,难免惆怅。但他的挚友只有一人,而那人总是豁达,总归能向前走。
未婚妻……
少年苦笑,又有些释然。总归孟锦迎也不喜欢他,说不定他死去后婚约解除,她也能松口气吧。
至于那些百姓……
这应该是苏栗衡回忆起来,觉得最痛心的部分。假使他能更早地发现端倪,做出行动,是否就不会有今日水漫平江城的惨状?
可事到如今去回想,苏栗衡还是能够问心无愧地说:
【我已拼尽全力。】
他已尽力做到极限,也认为在恶妖已除、阵法仍在的情况下,平江城终会度过难关。只希望——
不会有人因他这位苏家公子的死亡而被追责吧。
……真是黑啊。
夜色多么的黑,水底多么的黑。阴暗,幽冷,像是传说之中的幽冥。但一件好笑的事是,在这阴暗的水底,苏栗衡才能脱去自己身上属于“苏家子”的那层华美外衣,真真正正,回归原本的自己。
不再考虑家族利益,不再考虑功名利禄,原原本本,最本质的苏栗衡。这样的一个寻常的少年,在生命最后的弥留时刻,他叩问自己——
【我有度过无悔的一生吗?】
作为世家子,他会说:【是的】。但作为苏栗衡——
他知道答案。
他心有憾。
被水浸满沉重的身躯,逐渐减少的氧气,在濒死的大脑里构筑起轻飘飘的幻觉。朦胧之间,他仿佛能够看到一道倩影,在阳光下朝他回过头来,掀起帷帽的面纱,俏皮地眨一眨眼。
【苏公子!】
……陆昭昭。
开合的双唇,最后一次呢喃这个名字。融化在水里的呼唤,无人能够聆听。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可以不必压抑自己的全心眷恋,那满腔不应存在的情思,在生与死的间隙里生长。
……陆昭昭。
独属于少年苏栗衡的,无法弥补的遗憾。一个不可能有的未来,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即使明知道,他们相识并不多久,那善良的姑娘或许会为他落泪,可与在水中沉睡的他不同,她将走向光明的未来。
她会和韩继在一起吗?还是不会?她也许还会在下一年的这一天缅怀他,也许有一天,会告诉自己的孩子:
【我从前有一个姓苏的朋友哦。】
那是和他无关的未来。
不知为何,明明比谁都更希望她可以幸福,但在漫长的沉没里,一种超越了生死的遗憾震慑灵魂。
【我心……有憾!】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如果能够有来生,如果有再见到她一次的机会,如果他——
只是苏栗衡。
他真想早点遇到她,再早点遇到她,最好是童年时代,他坐在进京的马车上,好奇地向外张望时,看到背着小布包,在田坎上蹦蹦跳跳的她。
他会是小小的一个,她也会是。小小的她,或许会扎两个小揪揪,揪揪上还要挂两个毛球球,但可爱的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一如长大之后甜美得动人心弦。
他会邀她上马车来,问她要去哪里。她会说一个和他一样的目的地,与他一路同行。
他们会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不会有别的人。又或者,即使有别的人,他也绝不会再选择退让。无论何时,他会跟在她的身边,在彼此都成为少年男女之后,某一日邀她到盛放的桃树之下。
折一枝花,轻轻簪在她的鬓角,鼓起勇气,将珍藏的心意道出——
【请嫁予我为妻。】
若再来一次……若再生一次……
他不要做苏家子,只愿做苏栗衡!心系百姓、治病救人的苏栗衡!只需问心无愧,不想家族功名的苏栗衡!
……与心上人相约相伴,行走天涯的……
苏栗衡。
目光逐渐失焦,血与泪都融在水里。莫大的遗憾充斥着整个身躯,在某一个瞬间,少年感受到一种虚幻。
仿佛面前的一切寸寸碎裂,有什么虚幻的东西在远去,而真实的东西在浮现。一段段仿佛全新、却又格外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令他终于得以从这漫长的梦境里逐渐清醒。
就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但也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从漆黑之中降临。
“?!”
或许是因为逐渐清醒,又或许是某种回光返照,少年睁大双眼,看清了那道奋不顾身,向坠落的他游来的身影。她原本束起的长发散开而在水中飘摇,面色比在岸上看起来还要苍白得多,这让她显得很像是某种水中的女妖,但她坚定的目光,比任何宝石都还要闪亮。
她在这漫长的黑暗里穿梭,追逐而来。终于捉住了他这濒死的旅人,然后——
将唇覆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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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340.叩问 我心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