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盯着陈平,神情越发不安。身为奶奶,她了解自己的孙儿。陈平嘴一歪,老婆婆就能**不离十把他要说的话猜出来。可是现在陈平现在的表情完全超脱了老婆婆的意料。
老婆婆担忧上升到了极点,她步履蹒跚地上前,捏住陈平的衣角,浑浊的眼睛里是焦急:“平儿,出什么事了?告诉奶奶——告诉奶奶啊!”
陈平紧抿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木楞一样地看着他的奶奶。
陈平的沉默更让老婆婆慌张得手足无措,红了眼眶。可她捏着陈平的手却不愿松开,不停地逼问陈平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平还是不说话。
卫琅本来安静地站在一边,但他看着现在的状况,再纠结下去就是恶性循环,实在没有办法,作为第三者,主动帮忙解释了一切。
卫琅的话语条理清楚且不夹杂个人色彩,是完完整整的叙述。然而对于关爱孙子的奶奶无疑是重大打击。
老婆婆听完后一下子哭了出来。
“孙儿呀,我苦命的孙儿呀……”老婆婆满脸皱纹,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所受的苦楚,她抱着陈平失声痛哭。她的声音开始还是低低的,后来逐渐大声起来,越来越大,充满了悲戚。
陈平麻木地被他的奶奶抱着,她的眼泪落在他的粗布短褐上,浸湿了他的胸膛。
在冰冷而没有颜色的眼泪中,望着老婆婆通红的眼眶,陈平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的生动明亮的记忆。
那是很久以前,他爹和他娘刚死,他还小,不懂什么是死亡,只头脑简单地以为爹娘过很长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他也不知道。但他坚信他们会回来的。
于是啊,他天天玩闹着,无知又没心没肺,家里却每况愈下。终于,陈平忍不了了,因为天天是素菜,就吵着向奶奶要吃肉。他不知道景况艰难,只惦记着好久没吃到的肉,被忍无可忍的奶奶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当时陈平只觉得奶奶打他了,是不爱他了,天都塌了下来,哭得那个叫伤心,一个劲得觉得自己委屈,连饭也不肯吃,憋屈了一个下午。
最后先妥协的还是他的奶奶,她已经忙里忙外忙了好几天,还要到灶台给他煮东西吃。
她孙儿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灶台旁边,看着奶奶煮东西,趁她不注意瞪她两眼,再瞪她两眼,明面上生气,其实他心里早就馋死了。
那天晚上端在桌上的是一碗素面,伴着蛋,只有几条青菜,连肉沫都没有,简陋得不行。
他嘴上说着嫌弃,可其实就是硬撑着面子,想要奶奶哄他吃,和他道歉。
奶奶哄着哄着他,眼泪就忽然落到了碗里,他不懂,在他那个时候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吸溜吸溜地吞着面条。素面的热气扑腾到脸上,他咬了一口蛋,边吃蛋边看着奶奶哭。后来蛋吃完了,面也吃完了,他觉得自己委屈啊,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得惊天动地,奶奶都不得不来安慰他。
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又傻又蠢,恨不得一巴掌甩到自己的脸上,把自己骂醒。
当时的陈平完全不明白一个女人在失去丈夫后,又失去儿媳和儿子的心情。他甚至不明白死是什么。就是个蠢货。
对那一天做的所有事情陈平都后悔得不得了,可只有那碗面他还是念念不忘。滚烫的面汤,白净滑溜的面条,还有那个咬一口就露出黄澄澄的淡黄的糖心蛋,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那香喷喷无比诱人的样子,永远没有褪色。
这里是,他的家啊。
家这个词,戳中了陈平心中最柔软的那个部分。
陈平目光渐渐开始动摇,他犹豫地将胳膊放在了奶奶的背上,奶奶却更为紧迫地抱住了他,陈平拍着奶奶的背安慰道:“奶奶,没事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没事了,没事了……”老婆婆从后怕中醒来,她擦了擦眼泪,神情坚定起来,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陈平。
陈平也回抱住了奶奶,他轻声细语地安慰奶奶:“没事了。你看,孙儿不就被路过的修士送了药,被别人救了吗?”
随着陈平的话,老婆婆本来悲伤着,又快速坚定了起来,她的目光转移到卫琅身上,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脆弱,道:“是……这多亏了恩公,平儿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恩公啊。平儿父母去得早,我这些年来把平儿养这么大……”
老婆婆开始讲述她这些年养孩子的辛苦历史。
陈平表情僵硬。他越听奶奶讲,越觉得不对劲,也逐渐明白了过来。刚才的悲伤和无动于衷瞬间同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对眼前景况的窘迫。
陈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卫琅。正像奶奶了解孙儿一样,孙儿也了解奶奶,他清楚他的奶奶的性格,这样的戏码她也用过很多次,为了什么——博取别人的同情,然后之后借助他的同情好办事。
陈平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都颇为不知所措,他知道这是奶奶为了他做出来的、为了生活做出来的,但他并不喜欢这样。他的自尊心让他脸上火辣辣的。
陈平对着卫琅,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明知奶奶是为了自己好却劝阻她:“奶奶,别说了,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老婆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陈平一眼。
陈平别开了眼,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老婆婆了解陈平,知道再说下去会引起孙儿的反感,也停止了诉苦,转眼又是另一幅充满感激的面孔来对待卫琅:“恩公接下来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和平儿。”
说着,老婆婆停顿了一下,她瞅着卫琅的脸色:“这年头的路不好走。”
“我虽然现在年迈,当年却也去过不少地方。恩公如果告诉我,我知晓了地点,也好告诉您路线,好避开祸端。”老婆婆的话里话外还真是维持了卫琅的凡人身份,一副出于为他打算的样子。
“这样吗?”卫琅偏头,望着老婆婆,“您当年去了那么多地方,如今怎么伤了身体?”
卫琅这话像在揭她的伤口似的。老婆婆不由脸上的笑容一顿,她琢磨着卫琅话的意思,半晌才再次诉苦:“这是因为我在平儿爹娘走后,一个人上荒山采药,不小心跌断了腿之后,就日益变差。那荒山啊,黑黢黢的,绕着一股鬼气……”
“您的胆子很大。”卫琅凝神,可以看到老婆婆腿上缠绕着的黑气。
是来自那座荒山吗?看这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模样,应该没有大事^
得到卫琅的答复后,老婆婆精神起来,她絮絮叨叨:“可不是吗?恩公您不知道那山有多荒凉,我往东走了好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听着老婆婆的话,卫琅垂眸,并没有再接老婆婆的话茬。
老婆婆是一个初决梅里小镇的一个普通人,但她很爱自己的孙儿。她的孙儿比她重要,她比卫琅重要。
等价线清楚而明白。
但卫琅并不在意这些,他清楚地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有界限的,譬如他和这位老婆婆中间就隔着一条海沟。卫琅看得透彻明白:这位老婆婆对家人很好,但是他不是她的家人。仅此而已。
至于家是什么,家人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卫琅很早就放弃思考了。
他在意的反而是老婆婆刚刚提到的荒山。
老婆婆话说的口干舌燥,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所以恩公您要去哪里?”
卫琅摇了摇头,告诉了对方真话:“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前途和未来一片迷茫。
但老婆婆并不相信这句话,她把不信任藏在心底深处,转为自然而然的一声感叹:“我还以为恩公是去归一宗的呢,毕竟恩公一看就是要成仙的仙人。”
“奶奶!”陈平忍耐着,发出了一声低吼。
老婆婆见陈平快忍无可忍,适时地收回了自己的试探。
卫琅问:“你们打算去哪里呢?”
“额……”老婆婆眼珠一转,想要再试探。陈平就抢先回答了:“我们打算去北边,梅里往北那块边境,我有熟人在那里。”
卫琅听到这个回答,微微颔首,但以防万一,他加了一句:“不要越过西岭沙漠,尽量离那里远一点.”
梅里位于初决的西三区,而西岭沙漠是北一区和西三区的分界线。卫琅提醒陈平这一句,是防止陈平想要往别的区域去。对于凡人来说,初决王朝的区界线不是好过的。
关于区界一事,陈平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强调不能到西岭沙漠,陈平更是不理解。
在陈平看来,卫琅这段话有些不明所以。但他挠了挠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陈平和老婆婆合力收拾起了行李,卫琅完全没有做过这种事,避免添乱,就在一旁看着。
老婆婆怀疑他是修士,想要从他手上得到保护,确实情有可原。
卫琅偶尔也会好奇,他在别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就像老婆婆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不是普通人,就像客栈老板第一次见面就给他送免费茶水,是一副高高在上、生而不凡的样子吗?
嗯,倒也没有错。
卫琅垂眸,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