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看看卫琅,又看看陈平远去的方向,歪了歪脑袋,露出笑容:“卫琅哥哥贴完寻人启事后,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可以陪我去听说书吗?”
卫琅没有在意这种小孩子找到要好玩伴的分享心情,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另一个词上:说书?
卫琅先前桃源城的地皮都摸干净了,从来没有看到过说书人,如今线索反而自发地浮上水面。
那位城主改变主意了?
卫琅略感不适,问:“是你之前找到纸笔的地方吗?”
“嗯嗯。”秀秀点头,乖巧极了,“可以陪我去吗?”
卫琅笑着说:“当然可以。只是它现在开门了?”
“因为上次和卫琅哥哥说,感觉卫琅哥哥很好奇。我就特地和叔叔阿姨讲了,所以他们开门了。”秀秀解释,有些自豪。
陈平当然未曾和他说过说书这件事。卫琅也觉得他不想接触任何形式的印象与回忆。但那本事无巨细一一陈列的小册子里没有这家店就有意思了。
写这本册子的人倘若特地排除说书的内容,那必然知道什么。而他又有如此手段,汇集了如此多的人,就有可能知道更多。
卫琅想起那桩由江陵亲自科普、甚至之后君逑也再度重申的秘闻,关于初决说书人背后的秘闻。
玦帝韩阙留给后代重要的遗产除了划区政策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用来维护初决体系的秘密机关。
这个机关被四五个站在三族顶端的人士掌握,一直如阴影般潜藏在初决的暗处。它是初决王朝冥冥之中操控众多的命运之手,促成无数大事。但掌握者,无人能在尘埃落定前,窥见事态全貌。
机关名为眠龙,眠龙勿扰的眠龙。以龙做形象,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被别人告知前,卫琅对眠龙的了解仅限白帝城中收藏江帝的奏折中寥寥几笔带过的名字和图案,足以见它的神秘。
江陵介绍,眠龙共分三部分,龙尾,龙身,龙头。
龙尾所象征的是眠龙里摆在明面上独立运作的机关,有一个独立的、分割于外的名字。卫琅早已见过,卫晞搜出的半截龙尾就是来源于此。它就是墓所。
墓所身为散修联盟与杀手组织,负责最直接也是最血腥暴力的清洗环节。它借着散修和杀手的名号,排除异己,清理一切反叛者和一切逃离区域之外者。
龙身和龙头并无名称,因为它们是最暗处也是最核心的情报组织,它们不需要被人知道姓名,也不应该被人知道姓名。
龙身负责谍报的搜集与处理,它专门针对初决以外的国家与势力。从江帝的奏折中,卫琅能感觉到他对此的防备。
江起澜的防备确实有必要。尽管卫琅不能肯定眠龙曾经做过多少事情。但卫琅隐约地猜测,初决前任宗主的死,也有眠龙的插手。
卫琅跟秀秀走。秀秀蹦蹦跳跳,如果不是在领路,几乎都要以为她忘了卫琅。
至于龙头……专门负责处理初决内部的事宜。它控制主要负责初决内部的思想传播与思想控制。
很多其他王朝的修士初到初决,往往会奇怪为什么初决最贫瘠的地方也会有人有闲情逸致说书,说的还是那些遥不可及的神话传说。
当然是因为这些说书人都是从眠龙里出来,由眠龙统一管理的。算是另一种层面的国家负责的单位了。
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塑造一个至高无上的形象,他们要强调人与修士与生俱来的不同。这种不同就像是脚下蝼蚁和地上的人的区别。
卫琅看着秀秀的背影,遽然叹息。
他想起最初踏上初决土地时遇上的那个说书人。绒毛鸟对于故事兴致勃勃,卫琅却毫不在意,不只因为他对故事不感兴趣,更因为他比它知道更多。
在这样荒谬与恶意的土壤上,无论酿就什么样的果实,从某种程度上,都是咎由自取。
但卫琅依然叹息。
秀秀听到声音,奇怪地望向卫琅。
卫琅收敛多余的情绪,问秀秀:“平时说书都说什么啊?”
“就说说桃源城,说说城里的生活,还说说城主。最该夸的就是城主了。如果不是城主,我们才不会像现在一样安居乐业!”
秀秀对“城主”的好感很高啊。
“林城主——”卫琅停顿了下,见秀秀神色如常,才继续,“林落雪城主对于桃源城的生活确实贡献很大。”
“是啊是啊!”秀秀赞同地点头。
卫琅还想再说什么,秀秀领着他一路绕,已经绕进了之前那家小店里。
卫琅看到小店里围着四五个人,人群中央是一张木桌,木桌上摊开一臂长的白纸。
养着一把小胡子的说书人握着惊堂木,与他相伴的女子俯身在桌前。
秀秀高兴地冲他们打招呼。
说书人问秀秀:“这就是那位新来的朋友?”
秀秀点头。
俯身的女子起来,她手中掬着流沙,双眼无神,却极准确地看着卫琅所在之处:“小先生也要来听我们讲的故事吗?”
盲女。
又是孤弱。
卫琅立刻警醒,在心里皱眉。
老弱病残幼,这样的人是怎么到得了桃源城的?初决有一条铁律,就是所有修士,如果见到区域外的凡人,一律杀死。纵使因为西区恶劣的环境,墓所不出动人员,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人。
他基本可以肯定桃源城城主寻找到大部分居民,而不是大部分居民找到桃源城。
“来到这说书楼的人,当然是要听故事的人啦。”旁边的人都在催促,说书人拍了拍惊堂木,开始讲述。
卫琅瞥过说书人和盲女。他们的举止默契,自成氛围。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盲女再度俯身。
“桃源城起源于美丽的传说。传说落脚的商人在沙漠中不幸迷途,见到了一口井。可惜井早已干枯,被流沙淹没。商人绝望,想跳入井中,恰逢此时,流沙从井中涌出,化为金色泉水。商人吞下金水,如获新生。”
伴随着说书人讲述的声音,盲女手中的细沙落在白纸上,她感受着纸与沙的触感,熟练地运用洒、抹、擦、点、划、漏、勾等动作。沙画成形,是一个在沙漠中干渴的商人,他在往前走。
他们讲的东西比卫琅想得要好些。
卫琅专注地听故事。
“……金水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解决了干渴。商人见到奇迹,跪在地上向金水祈祷,祈祷能够回归故土,能够一生无忧。金水满足了他的愿望。商人侥幸存活,传播开桃源城的故事。”
“从此以后,商道络绎不绝,桃源城也因此繁华起来,逐渐成为沙漠中旅人的依靠。”
故事到了尾声,卫琅食指轻轻敲着桌子,轻声问秀秀:“金水是流沙金吗?”
盲女听到了他的话,回答他的声音干净剔透:“聚于一城的人们,感念这金水,我们把它命名为流沙金。”
卫琅点头答谢。
这个被传颂篡改的故事并不能让卫琅信服。但是其中确实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十方流沙,千年黄金……
他想起了《俗世异闻录》里的六绝,缓慢地眨眼。
《俗世异闻录》成书时间不明,但它并非一开始就储存在白帝城的古书。约三十年前到现在的某段时间里,白帝城的封印被江起澜打开过。卫琅一觉醒来,发现白帝城的藏品多了八本,《俗世异闻录》就在其中。
江起澜阅读的书籍,多为古籍,偶尔会有在便签上写批注,再把便签贴到书上。卫琅从他的批注可以了解到他对于书籍没有多大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修仙一道。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四王朝建立四个里面有三个是为了更好的修炼。
附在《俗世异闻录》的封面上,正是江起澜本人亲自书写的评价:风靡一时,故事颇有趣味,作者无踪影,疑似古修士。
卫琅那时认同江起澜的评价的。
从书中明显能看出作者苍生知识渊博,了解秘闻甚多,如讲风俗般将故事娓娓道来。他的终点关注都在日常生活,谈到六绝都是在讲风景优美如画。
但是现在转念一想。
“六绝”中的不落之城建立在凡人痛苦之上。摘星楼最初疯狂难言的。极渊更是一切悲剧的开端。流沙金、流沙金,照卫琅在城中所见,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加上附赠的那个被凤临炙指出错漏百出的故事,卫琅感觉到一股讥讽,他不得不怀疑,苍生本人就是在嘲讽,用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的故事嘲讽所有人。
他暂时放下了对苍生本人的思索,转而思考起了《俗世异闻录》里给出的时间线索——目前来看,知道如此多内幕的作者没有必要在时间上说谎,他的恶趣味或者说恶意不会用在这种地方。
他姑且把书中的话当做可信的处理。
千年或许是虚指,但也足够证明流沙金存在时间之长。
而流沙金疑似桃源城力量存在的根源。
桃源城因流沙金而起,因流沙金而聚,人们为此而来……
会如何离去?
卫琅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他想到一种奇妙的可能性。
也许,桃源城的人爱好各异、生活习惯不同、人口众多,是因为这里的人是千年来所有造访此地的人的集合。他们未曾死去,未有新生,因而也不能忘怀。
那些所有人亲身经历般伤痛,他们之间模糊的时间观念,都是可以作为佐证。
如果再询问一下卫晞初决各地人们的生活习惯,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线索。目前这种猜测只是猜测。
天道碎片确实能做到这种地步。但它的实质是一种灵、一种道,它会依附在具体的事物上。而要掌握这具体事物的力量的前提,就是本人要有足够的力量,或者,付出足够多的东西。
卫琅收回敲桌面的手。
“第一次见到客人。”人们分开坐开始彼此闲聊。说书人走到卫琅面前,笑着递给卫琅一把扇子,“我和阿绢闲暇之余做的,送给每一个新来的人当礼物。”
卫琅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扇子,打开。
扇面画着好看的画,正是喷泉般的金色溪流,如同某种角度折射出的日光。
“真美啊。”卫琅赞叹。
“闲暇之余浪费时间的手艺罢了,不及实物万分之一。”说书人谦虚地说道。
卫琅问:“那么不知道我是否有机会,欣赏到如此美景呢?”
说书人惊讶:“当然可以。”
“唔,忘了和卫琅哥哥介绍了。时间也刚刚好呢,再等一、二、三,对,三天,我就可以带哥哥你去看。”想起了什么,秀秀掰着手指数。
“真好呀。”卫琅轻抚扇面,“那我要在哪里看到流沙金呢?”
“就在城主府的正中央啊!”秀秀说。
卫琅抚摸扇面的手停顿:他可从来没有见到城主府。
秀秀继续絮叨:“至于城主府就在桃源城的正中央!非常明显,卫琅哥哥一定知道在哪里吧!”
说书人和盲女含笑看他俩。
卫琅心中怪异感更强烈了。
他一贯以来的观点是,林落雪做些什么,与城中的百姓无关,可现在他心里强烈的不安感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
卫琅静静地注视秀秀。
秀秀奇怪地看他。
周围人声音窸窸窣窣,如同隔了一层纱。
此刻,卫琅心中的怪异达到了顶点,就像顽童吹出的泡泡,五彩斑斓地鼓胀起来,然后啪得一声破掉了。
此刻,卫琅决定抛弃先前的观点,他合上扇面:“嗯,到时候,我和秀秀一起去看,好吗?”
“当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