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卫琅按着旅游指南路线往前走。他逛得很仔细,几乎不愿遗漏任何细节。这期间他不可避免和城中居民有所接触。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的是,卫琅是个极具亲和力的人,加上陈平的铺垫,他很快就被这群排外的居民接纳。
分明只过了三两日,走在街上,就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和他寒暄,向他问好。
卫琅笑着回应,也不突兀,就像他是本来应该在这里一样。
他按照脑海中的路线往前走,陈平的标记与现实的建筑一一重叠,毫无错漏。
接下来应该到的地方是……李师傅铁匠铺?
卫琅看到地点时,不由微愣。
在初临桃源城见到的戴斗笠晒太阳的老人此刻坐在木制的圆板凳上,俯着身子,耷拉着眼皮,给手中的白布一圈圈地扎上细绳。
他专心致志地绑着细绳,双手上的褶皱比细绳缠绕的圈数还多,苍老得不行,动作却是稳健有力的,显出手艺人的精细。
最后绑好的白布被他放到染盆里,像一尾鱼纵身跃入大海,溅起阵阵涟漪,每一阵涟漪的色泽都不同。
说实话,盆中染料的颜色并不好看,光下涟漪的颜色也诡异,一会儿绿一会蓝。但老人身前挂在细长竹竿上的晒干了的布料却色泽艳丽。
在这么看,这些都与铁匠铺毫无关系。
除了老人背后紧掩的门上画的斧头勉强有个铁匠铺样子。
虽然时间尚短,但卫琅或多或少了解了桃源城的风格。
就像那个小姑娘一样,这里的人都得到了很好的对待。
铁匠铺的老人关着铺子,凭自己的心意晾晒布料,也是一种体现。
卫琅等老人处理完一块布后,问他:“老先生,请问您是李师傅吗?”
卫琅估计自己会和这位老人很合得来。
但感受到老人的视线时,卫琅知道自己预估错误。
老人抬头盯着卫琅。他有双鹰隼般的眼睛,头发虽花白却不失精神气,看向卫琅时,像鹰俯冲向它的猎物,便显出十分的威胁性来。
他扫视着卫琅,眼神不自觉地就带出了审视。
卫琅有些讶异,但还是冲他笑。
老人冰冷地注视着卫琅。他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知道卫琅刚来不久,也知道他被桃源城的不少人接纳。
可是这不奇怪吗?
在桃源城中的每个人,都有经验,那就是不要轻易去探究别人的生活。这远不是为了维持着社交距离,更是为了他们明白对方曾经历了什么。
但是卫琅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非但如此,他好似还不停地在探究,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和他人打好了关系。
老人心中疑窦丛生,他不掩饰地将卫琅上上下下地扫视一遍。
卫琅笑着面对他的打量。
面前的人是一个很讨喜的年轻人,是人老了都会喜欢的孩子,朝气蓬勃。
老者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的倾向,提起万分警惕。他的目光也带出了这种警惕。
卫琅不在意,见他不答话,便蹲在老人的身边,好奇地看着染盆。一盆的颜料,颜色稀奇,完全看不出太阳晒干后会是那么好看的样子。
“是小先生啊。”秀秀捧着花篮走近,对老人笑嘻嘻地说,她将手中的花递给老人,“爷爷,花给你。”
祖孙关系?
卫琅记下了这点,也感觉到老人更加明显的敌意。他心底有些无奈,却也明了原因,并不计较。
秀秀没有感觉到氛围,兴冲冲地问卫琅:“小先生会做香囊吗?”
卫琅觉得小姑娘话题跳脱,仍自如答道:“不,我不会。”
卫琅是某种层面上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因为他从未接触过这些事情,也没有人教导过他这些。
秀秀骄傲地挺胸,语气像和隔壁家的小孩炫耀似的:“我会哦,我可以教小先生。”
卫琅笑笑:“我也可以教……教你打十字结。”
卫琅停顿了一下才堪堪找出一个小姑娘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诶?十字结?”秀秀果然心生好奇。
“唔,我的姐姐她给我做了十字结。”卫琅比划着,“就是一个简单的十字络子而已。”
“小先生教我!”
“我超级超级喜欢编织东西的!我还经常帮别的小朋友编织呢!”秀秀高兴又沮丧地说,“不过我经常编不好……”
“秀秀!”老人看他们两个的话题越聊越近,也失去了试探心理,语带警告。
“爷爷?”秀秀懵懂地看着老人,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严肃起来了。
卫琅不在意这氛围,继续说:“在我姐姐的故乡,十字结有个寓意。希望被赠送的人平平安安,喜乐无忧地长大,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秀秀嘟囔:“从来没有听过。”
“那大概是生长的地方不同吧。”
“小先生是哪里人啊?”秀秀问。
卫琅迟疑一下,语气平淡:“萍飘四方罢了,没有哪里人的说法。”
“啊?”秀秀困惑地眨着眼睛,听不懂卫琅的话。
卫琅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于她过于复杂了,于是解释:“意思是我是一个四处流浪的旅者,并没有固定的可以说是来处的地方。”
“好可怜啊,那你不是没有家吗?”
秀秀的天真之语让卫琅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停滞:没有家吗……
他笑笑地揭过:“确实如此。”
“你们呢?”卫琅反问。
老人锐利的目光射向卫琅,却没有出言阻止。也许他也想知道卫琅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我是桃源城的人啊。”秀秀愉快地说。她扬起唇,两个酒窝又浮现。
卫琅哑然失笑。他同样轻松而畅然地答复:“那真好。”
起码桃源城能被其中的人称为家。
“嗯!”秀秀感觉到卫琅的好意,使劲点头。
卫琅问老者:“那么老先生呢?老先生是哪里人,可以告诉我吗?”
居然就这样直接问出了口。
老人觉得匪夷所思。他审视卫琅。
下午穿过树荫的阳光柔和照抚土地,卫琅的目光明亮却不刺目地注视老者。
他就这样把自己的目的展现在老人的面前。
卫琅不想利用什么,也讨厌利用什么,如此地告知自己的目的。若他有心做些什么,大可得知祖孙关系后趁老人不在询问姑娘,但是他没有,只是当着老人的面追问。
他知道老人对他已经很警惕了,却还是抱着这样无用的宽和。
老人所经历的事情让他不会再轻信他人,他所经历的时间又让他多出一份看人的本事。何况卫琅展示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此番就是理智和直觉两番来回拉扯。
老人盯着卫琅的眼神,像拿刀刮骨。
少有人在如此的目光下保持冷静,卫琅仍旧平缓地看着他。
大概是常常被一些聪明人审视,他反而对此习以为常。
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形的较量,刀光剑影,层出不穷。
很久后,老人移开了目光,用仿佛被沙砾磨过的嗓音答复:“我是来自初决北区的。”
初决盛产灵矿,北区又是矿石最密集的地方。北区的凡人生来就是矿工,他们的子孙也世代在挖矿。
毫无休止的劳作,高浓度的灵力排斥环境是构成初决北区人短命的重要因素。
比较来看,眼前的老人是难得的长命了。
卫琅笑容微敛。
当一个人不知自己生活为苦难时,自然不会想着抗争。
初决就是如此。
为修士奉献是光荣,为修士挖矿是证明自己价值的事情。
他们的一生生来就是这样的,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样,没有必要反抗。
不正常取代了正常,痛苦绝望常态化,并且以为这才是常态。
北区人传承千载有余的价值观是初决对王朝覆盖下的土地的控制力的体现。
倘若说初决执行的是所谓的愚民政策,那么北部就是被教化得罪严重的一个区域。
卫琅不再说话。仿佛只是这一个回答,他就知道了老人曾经的经历。
老人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少年一定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仅如此,他还要有足够能跳出初决王朝的桎梏的身份,才能看清楚被静水掩埋的深流。
但他与周围又是如此格格不入,不论是衣着、气质还是容貌……
老人的声音骤然冷却:“你有什么目的?”
老人质问卫琅,卫琅看着周围。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
阳光下染盆里的水面闪着碎光,竹竿上的染布和屋上的旗帜一起飘摇。
仿佛时光正好。
而秀秀因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自发玩耍。
卫琅看着姑娘掰着自己的手指玩,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忽然明了,桃源城是一群人互相舔着伤口的地方,因为经历过太多,所以每个人都很珍惜现在的光阴。
而老人正在在维护来之不易的生活。
卫琅同样很希望自己不会成为对方生活的破坏者。
“目的……”卫琅笑笑,“如果我有什么目的,那么我要找人。找与我失散的同伴们。”
卫琅顿了顿:“除此以外,我还要找一件东西,一件也许会被当成宝贝实质上却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老人听了他的话,绑布的手一抖。
卫琅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从某种意义上,卫琅已经非常坦诚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敢于为自己的判断负责。
老人一句话不吭声。
卫琅并不失望,笑笑。
老人搅着一盆染料,满池的染料颜色怪异,他不看卫琅,盯着染料里的水:“你走吧。”
过犹不及。
卫琅向他点点头,不再打扰,自行离开。
临走前他说:“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