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被关入瓶中的第一个百年,承诺给放他出来的人一个愿望;第二个百年承诺两个愿望……等到千年以后,他发誓杀死救了他的人。
等待的漫长使热切的希望变成绝望,又产生愤恨,足以让一切都变质。
不公的待遇也是一样。
也许一开始会期望改变的出现,但越到后来,承受得越多,失去得越多,越不可能接受轻而易举的改变。
君逑思索后明白卫琅的意思,替卫琅说出了他的看法:“他建议你最好不要进入这座城池。”
卫琅抬头望着卫晞,尽管认为卫晞不会同意这个建议,仍然道:“卫晞姐,我们尚且不清楚这位请帖主人对你的感觉,如果是趋向于恶,那么你会遇到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多的危险。”
——危险在哪里?
凤临炙皱起眉,不解其意。
卫晞看向卫琅,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危险在分明是和我们一样的凡人,却站到了修士的一边,忘却了我们漫长的痛苦,竟然想要借助修士的力量改变一切。
“我知道。”卫晞说。
她甚至觉得在一些人眼中她的所作所为对于甚至是一种背叛。她也曾经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指责。
可是……
也许卫琅是唯一可能了解卫晞的想法的人,也是可能支持她的决定的人。
因此卫晞向卫琅陈述自己的看法:“但是我不同意。”
“你想的太过糟糕了。这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可能性而已,并不足以让我放弃我的决定。”
“晞晞!你……”凤临炙完全不能理解卫晞为何如此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你们对于进入桃源城并得到天道碎片这件事没有把握,不是吗?”
卫晞切断了凤临炙的话,而凤临炙咬牙要反驳却无法反驳,卫晞继续说:“如果是善意,那么我绝对会比拥有修士身份的你们好很多。至于恶意,你们轻看我了,我不会连这些也承受不了。”
在初决做国师的时候,卫晞遭遇得太多了,远超过其他人的想象。哪怕有韩霖的支持,哪怕有凤临炙的维护,也最多保证她的性命无虞而已。
因为这两个人和她的处境截然不同,他们不会明白他们都不知道那些潜移默化的鄙夷是藏在骨子里的,而对应的阴谋计算可能绝非刻意。
而卫晞再清楚不过。
这里是初决。
“如果我进城都出了意外,至少还有你们。收集天道碎片这件事情,不是个人的事情。这事关初决,事关天下,事关苍生。我不能袖手旁观。”
卫琅凝视卫晞,却只看到她的面容平静凛然,神情昭示着她已经做好准备面对所有诘问。
战场士兵握紧手中用于抵挡的盾牌,那盾牌如此坚固又如此破败。
轻看吗……
卫琅觉得,或许卫晞才是真正把一切想得糟糕的人。卫琅只是提供了一种可能,卫晞却是真正做好了面临那种可能的所有准备。
投石以问路,卫晞不介意用自己的生命来试探对方的看法。
也正因如此,卫琅终于明白她的内心的坚定。
但是这样一个人,或许还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王朝……一旦碰撞,究竟会缔造什么?
卫琅隐约不安,没有说话。
“谁知道进了城是什么情况?晞晞她只是一个凡人,身体比不上修士……万一那个林落雪真的没有好意,她该怎么办?”凤临炙见卫琅表情似有松动,狠狠拧眉。
“如果我们都出了问题,她又能做到什么?”
卫晞安静地看向说出这番话的凤临炙,她不再试图去纠正凤临炙的观点。
他们本不是一路人,不能互相理解与尊重,不如当断则断。
卫晞很清楚这件事,但人终究不能全然被理智主宰行为。
卫晞眉目中带着轻嘲,告知他:“凤临炙,我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很早就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你不听,我就再说一遍。请你尊重我的意见。是生是死,我都无所畏惧。”
卫晞的语气平缓,凤临炙却隐约感觉到了一道巨大的鸿沟隔在了他和卫晞之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慌张了起来。
怎么可以呢?你怎么可以死去呢?我怎么能让你去死呢?
凤临炙的目光中带着难得一见的惶恐、疑惑与不安。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办法进入卫琅和卫晞的话题,正如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卫晞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是那样的不安。
卫晞在凤临炙的目光下顿了顿,仍是说道:“何况,为此而死,我并不觉得可惜。”
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幸事。
凤临炙还想要再说话。
卫晞只道:“请你学会尊重我的意见。”
空气寂静了一刹那。
卫琅替卫晞拦住想要上前的凤临炙。
凤临炙止步在原地,看着神情冷酷的卫晞,张口又闭上。
他想要阻止卫晞,但是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阻止她,至少,不能把阻止说出口。
他总觉得自己很了解卫晞。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卫晞。
他了解得究竟是那个在幻境里与一只小鸟相依为命每天嘴角带笑的少女,还是眼前很久很久没有展露过真心笑容的女人?
他们之间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距离越来越远。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凤临炙彻底闭上了嘴。
傲慢如他,也终于产生了不可遏制的茫然和挫败。
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凤凰不需要理解苍生的悲苦,也不需要听取人世的悲悯。只要一直自由翱翔就好了。
至于其他,本是多余。
卫晞垂眸。
死寂的氛围中,卫琅回过神轻轻看着卫晞:“卫晞姐,你说要入城,我没有意见。但是一个人进去,我不同意。”
卫晞等着卫琅的下文。
君逑显然站在卫琅那边。凤临炙从来不会看得起弱于自己的人。
倘若得到了他们俩的支持,凤临炙也不得不赞同。
凤临炙表情很糟糕,其他人却没有理会。
卫琅告诉卫晞:“我们所寻找的是天道碎片,它的力量可大可小,大则与天道齐平,小则一无是处。端看拥有它的人怎么用它。”
“而看刚刚那种‘请帖’的语言和发出方式,都能知道发帖人的自信。”
“我们面临是未知的、更可能是危险的一切。而我必不可能让任何一人独身处于这种境地。最差的就是一起进去。”
“我们是同伴。同伴就是帮助对方完成愿望的人。”卫琅看着卫晞,像阐述事实,“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你不必一个人承担。”
卫晞不答。
她过分瘦削的肩膀和始终笔直的脊背显露出某种踽踽独行的孤独。而她看着卫琅的目光如云雾拨开,展现出了那一直潜藏的、从始至终未褪去的估量。
如果只一起进去,卫晞不会沉默。但卫晞隐约觉察,卫琅的话中有更深的意思。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戒备,也感觉到了她把一切放在天平之上的行为。
这是卫晞一贯的经历导致的。她对一切保留余地,习惯去衡量利益。
但卫琅好像在要求她的支持,更准确的说,是信任。
他在或许自己也无意识的时候,向卫晞发出了结盟的请求。
面前这个人,值得她去结盟吗?
他的同伴包括凤临炙和君逑吗?
她审视一切,从不信任,他值得吗?
卫晞审视着卫琅,心思七弯八拐。
卫琅只是向她微笑。
卫琅已经确确实实把卫晞当做了同伴,当成了一个值得尊重的长辈。
他不能为旁人保证,但能说出自己的看法。对他来说,同伴就是为其肩负的人。
卫琅曾犯下错误,亲手斩断稀少的羁绊。
如今他的生活如一篷孤舟,只被几条伶仃的绳子系在岸边。
境况所致,他对仅有的一切格外看重,哪怕是短暂的相逢,他也格外珍惜。
卫晞不知道卫琅具体的情况,却能感觉到他的重视。然而这远不能打动她。
“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如果只是因为是同伴,就要肩负愿望,那必然不能长久,也必然不会真正理解她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面对着暗藏挑剔的打量,卫琅站在原地,与卫晞对视。
卫晞审视许久,哂笑一声。在这声哂笑里,她从始至终过于温和的表象被彻底剥开,露出了毕露的锋芒和那掩藏的叛逆。
在下一瞬,这些如刀刃般的锋芒就尽数敛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卫琅见状,指指随着他们的交谈已经开始冒红光的字体:“对方似乎不希望我们拖下去了。”
卫晞目光从卫琅身上挪开,她想说什么。
卫琅先一步面不改色地按下了那个“与”字。灰粉如失去支持,簌簌地落下,又拼凑成往前的箭头。
卫晞用惯常温和的态度地看着箭头:“这是在给我们指方向吗?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列一个计划吧……我们进去的时候,先搜集信息……”
卫琅和卫晞的视线同时停留在箭头之上,交错。
卫晞是一个非常有条理的人,从她的一步步计划可以看出。但她也知道面对不知名的前景的最佳方式随机应变好。
那么在此时提出列计划,又何尝不是回避卫琅的话呢?
事态已经不可回转。
凤临炙好容易才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传音入了君逑和卫琅的耳:【你们一定有能保住卫晞的性命的方法吧?】
此次面对的东西,连凤临炙都感到了犹疑,否则他不会向君逑和卫琅求助。
卫晞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凤临炙在乎。
卫琅承诺:【你放心,我保证,卫晞姐会没有事情的。】
卫琅心里是很清楚的,他、君逑和凤临炙都有自保之力,独独卫晞是真的手无寸铁。
但是,他相信,江陵会保护好卫晞,不,保护好他们的。
那个和他们交谈后的老者不在了,他不可能再度接受这样的情况发生。
君逑唇边溢出叹息:【放心吧。】
【好。】尽管凤临炙严重怀疑他们的口头承诺,却不得不相信他们。
他的情绪糟糕至极,但什么也没再说。
卫琅见他实在担忧,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卫晞姐。”
卫琅轻点了她的手链,卫晞有种莫名的预感,就看着他的动作,问:“你做了什么?”
卫琅笑着:“给姐姐一个小礼物,帮姐姐挡一下致命的攻击而已。”
【除此以外,卫晞姐你如果遇上无法解决的事情或者想要沟通一下自己的问题,用中指按三下手链上的小花就好。
虽然我很想你联系我。但我事先说一句,如果真的联系了,卫晞姐你的思维对我来说,会几乎是空白的。】
提前建立联系对卫琅来说并非没有限制,他脸色有些苍白,把应做的告诫告诫完。
卫晞未拒绝,也未答应。
如果入城不能隔绝他们所有人的力量,那么他们必然会轻松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如果入城隔绝了所有人的力量,那么姑且不论其他人,卫晞定会处于一种可怖的境地。
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在天道碎片下起作用。
他的力量来源是……
凤临炙看着卫琅,又看到毫无惊讶的君逑,预感到了势态彻底超出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