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琅躺在飞舟的床上入眠时,正是极度疲惫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梦境袭击了他。
那与他如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没有关联,只与过去有关。
在这大地万里之上的高空中,在离尘世的烦扰这样遥远的飞舟上,卫琅梦到了白帝城,梦到了久远的景色与故事——
那时他飞在半空中,自上而下俯视,那座华美得宛如雕刻而成的城池犹如被上神捧在掌心的珍宝,被那阵法围成的穹顶保护起来。抬头可见阵法上镶嵌无数符文,符文在流转中发出紫光,光芒或浅或深,照耀这城中一切。
他的视线向下沉默地伴随着那些流光起伏。在那流光覆盖中,雕栏玉砌无一不精美,书屋中帙卷浩瀚,法器在库房中堆金叠玉。
无数凡夫俗子乃至修士梦寐以求如此的仙境。再多诗人用华丽的辞藻捧颂、再多说书人用言语赞叹,也无法描绘出它万分之一的美。
小时候的卫琅的躯体被安放在这非人居住的仙境的某个冰馆中。而他的神魂飘游在这冰棺外,随着灵力在白帝城内飘荡,却囿于阵法不得拖离。
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这个答案卫琅从来不知道。但卫琅最初醒来时,记忆里陪伴他的只有白帝城这样一座城池。
仙境不辜负它的名声。
可惜毫无生气,大街空空荡荡,除了灵力在游走。
躺在冰棺中的孩子不好奇旁人过的生活,也不惊讶于自己活的样子,更没有离开的**。
只有一条薄薄的线系在他的灵魂和他的躯体中。
彼时他甚至不能被称为卫琅,不过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不知是否能被当做人的存在而已。
一切伊始于某天。
这座城池集合天地之灵气,汇集四方之灵脉,终于让枉死的魂灵滋养出了自己的神志。
枉死的魂灵绕过城池的街景,飘过大街小巷,四处寻觅,最终推开了冰馆,唤醒了冰棺中的孩子。
那个陌生的魂灵有着极其柔和的眉眼,像是三月绕过柳梢的春风。她称自己姓卫,唤为卫琳。
卫琳问:“你呢?你是谁?”
她尚未把他和传闻联想,但这座城池如果只有一个人存在,那么那个人是谁,理应只有一个选择。
卫琳看见冰棺中的孩子听到这个问题后,偏过脑袋,像是在思索什么不解的问题,最后他说:“按照世俗的定义,你可以称我为江陵。”
……江陵……
卫琳那时候看着那个孩子,又慢慢转头地看着阵法中央周围那晶莹剔透的冰,她感到一阵寒冷,说不出话来。
某些故事不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样美丽。
这也并不让人意外。
在往后她与孩童结识的日子里,卫琳试图教会那个孩童识人辨世,想告诉他这个世界远不只白帝城一方,有更多景色。
孩童听过了她极尽美好的描述,问:“但是,这有什么重要的?”
卫琳长久沉默着,又说:“我能为你取一个名字吗?”
他静静地看着卫琳。
“姓名是一种寄托与羁绊,是命名人对被取名者寄托的美好祝愿。”卫琳想到多年前的往事,眉眼中不由浮现出抑郁,但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痛苦的幸福。
卫琳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再望向那个孩童,她觉得自己有些逾矩,但她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地旁观,她说:“你不喜欢‘江陵’这个名字吧?不喜欢的话,我们抛弃掉它吧。我能给你再取一个名字,作为新的开始吗?我把我的姓分给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卫琳不带停顿说完一串话,略有忐忑地看向馆中的孩童。
那个身高不足她腰的孩子,犹如冰中挖出的石头,看一切都是漠然的。他回答:“随便你。”
然后卫琳就当他答应了,笑着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
卫琳苦思冥想,翻着白帝城的书籍找不出结果,看着孩童,她忽然升起想法,说:“不如就叫琅吧,琅,琳琅的琅。”
孩童,不,卫琅没有拒绝。
卫琳对这个被她取名的孩子有着一种异常强烈的责任感。她充当他的母亲、他的姐姐,向他描述外界,给了他父母没能给予的爱与关怀。也是因此,卫琅唤她“琳娘”。
那是卫琅在冰馆中的童年唯一的关爱来源。
尽管卫琳不能长久维持人形,尽管很快卫琅又再度沉眠。
*
有时卫琅觉得如果不是有琳娘的关心,他会成长为他师尊那个模样吧?
卫琅说不准。
但他确实突然做了一个好梦,从梦中起来后,卫琅的唇角犹有笑意。
卫琅发现自己竟然睡了整整一天多,师尊也没有叫醒他。
卫琅对此有些惊讶。他起身去找君逑。
“你醒了,正好。”
一踏出房间,卫晞就冲他招手,她背后是傍晚夺目的橙红色,对应的,她的脸上也是一个少有的明亮笑容。
而凤临炙和君逑站在她旁边,也靠在栏杆上。氛围相当融洽啊。
卫琅惊讶地看着他们。
这和他原本的预想可不一样。
卫晞看见了他的表情,笑着说:“快看,外面的风景很美啊。”
卫琅抬头看向天空。
黄昏之际,长日将尽,太阳挂在飞舟的正前方,硕大几乎有半个飞舟大小,遮住了去路。船头对着的地方,赤红热烈的色泽像咸蛋黄,滋滋冒油。
一旁的暮色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上好的鸡血石,没有丝毫瑕疵。
飞舟上的他们朝着太阳飞。
确实,多么美啊。
无不感慨让人自然界的雄伟壮丽。
往底下看去,被踩在飞舟之下的连绵不尽的一大片云,是织女手中的布匹。
阳光被当做丝线,编织成为布匹上的金边。
卫琅伸手,想要握住金丝,怎么也握不住,他却露出了微笑:在如此美景下,忽视一些隔阂也相当正常吧。
卫琅走到君逑的身旁:“在飞舟上,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吗?黎明、黄昏、黑夜,每个时间都有不同的风景。”
君逑看着卫琅,注视着他唇边柔和的笑,回答:“可以。天很快就会暗下来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夜晚了。”
凤临炙却嘲笑说:“你觉得这样的景观是哪里都能看到的吗?要飞得足够高,才得以见到。”
卫晞头疼地看着他:“你可以少说两句了。”
“我说了什么了?”
好吧,氛围其实没有转好。
卫琅摇头。
但在这样的景色中,即使是凤临炙不看氛围的嘲笑被黄昏的光柔化。
卫琅说:“无论如何,真美啊。”
“是啊,真美啊。”卫晞附和,“我也不知道飞舟上原来能见到。”
凤临炙终于安静了,他同他们一起赏景。
然而美景存在短短一瞬间。织女的梭子取了暗色的丝线,编织着,很快夜幕降临。
卫晞对飞舟上的生活时间还不太适应,和卫琅聊了会儿天就离去。凤临炙向来追着她跑,也跟着离开了。
卫琅和君逑站在飞舟栏杆前。卫琅对着这独特的风景,看着怎么也看不够。
入夜的天幕换了色调,蓝得纯净,蓝得高洁。刚入夜,太阳落了没多久,月亮就已经出现,月光皎皎如练,照亮尘世。
这一切就像他的梦一样美。
卫琅视线向下,透过隐形的结界,看到飞舟急速穿行而过,云朵连成一片一片,地面下偶尔露出的景象一晃而过。
“不过这未免也太多了吧。”卫琅感慨,“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呢。”
君逑静静看着卫琅高兴的模样。
卫琅见状问:“师尊有认真观察过这些景色吗?”
说认真观察就为难人了。
君逑被卫琅拉到身边:“一般来说,我想要到一个地方,是不用飞行的。”
“那就是没有了。”卫琅敲定锤子,翘着嘴角,颇有蛮横的意思,“就像师尊之前叫我做的那样,我也在体验生活啊。”
君逑由着卫琅胡闹,目光专注地看着卫琅的一举一动。
卫琅支撑起身子,把头探到飞舟栏杆的外面:“我还有些好奇能不能把云抓起来。抓起来之后……就送给师尊。”
“真的吗?”君逑问,他稍稍伸手,大有一种卫琅说“是”,就帮他抓云朵的气魄。
卫琅见到他的动作,顿时乐不可支:怎么能让被赠礼者亲自花功夫做送给他自己的赠礼呢?
他稍稍正色:“不,我不要。”
“为什么?”君逑问。
卫琅:“唔,因为云朵该自由自在的。”
“是吗?”君逑垂眸,轻声呢喃,他话锋一转,“阿琅心情很好吗?”
“是非常超级特别好哦。”在君逑面前,卫琅难得孩子气地弯了弯眼睛,“师尊呢,师尊为什么不叫醒我,就让我这么睡了过去?”
“我觉得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你似乎很疲惫。”
卫琅靠在栏杆上,侧首望着君逑,难得生出了一些倾诉欲,他道:“很累吗?也许吧。所以谢谢师尊让我休息了。就在休息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和刚才我看到的景色媲美的梦。”
“什么梦?”
卫琅嘴边嚼着笑意,看着君逑:“我梦到把我养大的姐姐,梦到了小时候的时光。”
君逑等待着卫琅继续说。
然而卫琅偏头,注视着君逑很长一会儿,最后只是告诉他:“养大我的姐姐和我说,姓名是美好的祝愿。”
“所以我在想,师尊的父母,一定一定很爱师尊。”
“璆”,美玉也,珍宝也。
尚在襁褓中,就得到如此之深的爱。
“这多么好啊。”
无论是被人所爱,还是爱着别人。
卫琅感叹,他是如此如此得高兴,所有的困扰在此时都被他忘却了,他脸上的笑意如花盎然,在月光下盛开着。
君逑蹙眉。月光照亮了他的长袍,而他似有不解的模样如月华般皎洁,不染尘埃。
他的情绪分外明朗。如此令人生怜。
卫琅看着看着,笑容更加明显:“我也一样。”
君逑看他的笑,握紧他的手,默然无语。
*
“你说,要赌约?”林落雪以一种复杂的表情盯着江陵。
江陵无动于衷:“当然。”
“我要看看你的诚意。我要你帮我困住那群不速之客。”
江陵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林落雪手中捏皱的纸团:“按照你的想法,是困不住他们的。”
“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江陵看了眼纸上的布置,不知想着什么,缓缓说出口。
林落雪没有一口答应:“你先说。”
“我要去除掉一个人身上的业力。”
“那群到我沙漠来、四处乱动的人是和你一起吗?”听到江陵的条件后,林落雪问。
“认识,但不能说一起。”
林落雪嘲讽一笑,他的眼神沉沉,如同阴云压山:“既然如此,我也说一下我的赌约内容。”
听林落雪细说了赌约内容,江陵答:“我可以答应,不过我们需要等下细细地商定赌约。”
“当然。”林落雪勾唇,“你是不是需要拿出诚意。”
在林落雪的凝视下,江陵将手搭在了林落雪的肩膀上,下一秒,黄色的雾气从林落雪身上逸出,范围渐渐扩大,逐渐笼罩了整个西岭沙漠。
林落雪感知到发生什么,啧啧称奇。
他恶意地笑着,扭头看江陵:“我还以为你会留手,结果……你可真是狠心。”
“不及你心狠半分。”江陵不咸不淡地答道。他的眼中永远深藏讥讽,林落雪触及那丝讥讽时,攥紧了拳头。
江陵说:“别误会,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林落雪半个字也不相信。
然而布置已经好了,只等来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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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生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