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落在地上的刹那,地面硬生生被劈出了一个不见底的深坑。
在场的修士均感应到了那条看似细小的雷电里蕴含的巨大威力,一时间不由噤如寒蝉。这股威与临渊被封绝禁止入内的极渊万分相似。
但能接触到极渊的修士是少数,他们无法彻底识别这雷电,只是本能的惶恐。
待惶恐过去之后,天行的一位编纂收集奇闻异事的修士皱着眉头看乌云上跃动的雷光,迟迟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反应过来:“天雷,这是天雷!”
传说古修士修为每提升一大阶,就有天雷落下以考验修士的向道之心。但那对现在的四王朝的修士已经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情了。
于是就立刻有人反驳:“你说什么啊?天雷难道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
“但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压力,就是天雷啊!”那位修士感觉在自己的领域受到挑衅,大声地答复,“我不会出错的!”
反驳的人看着威压深重的雷电,无力地闭上了嘴。
那一小块乌云越扩越大,越堆越密,还在蓄势的时候,天空已然变成一片深黑色,那连绵成片的黑直直压下来,仿佛要压到人的头顶。
在此之时,白昼亦如黑夜。
君逑望着天空中如同末日来临的景象,微微垂眸。
少年出生优渥加上如此天赋与资质,君逑本以为卫琅是气运之子。然而那些传说与现实的不符,还有君逑看出的天煞孤星命格都告诉君逑,他的推测有所不足。
天道浩瀚的压力下,君逑终于肯定是天道在针对卫琅以及和他有关联的所有人。
但是为什么?天道为公,如非卫琅有毁灭世界之能之欲,何须如此?又有何意义?
联想卫琅的那“以亲人为祭品”,其中的祭品指的是谁?献祭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样堪称疯狂的针对,竟然连君逑也不能例外吗?
君逑想,最大的问题在于,按正常情况,哪怕以气运之子为祭品向天道献祭,也不足以让天道杀死君逑。
除非天道自我已然生出**,祂通过献祭得到的远远超过失去的。
至于得到什么……
雷光骤然炸裂开,向君逑袭来,君逑面不改色,将握着的长生剑掷出去,直接迎上了一道雷电。
长生剑抵抗住这道雷光,剑身只是微微一动。
乌云遮蔽的雷电再度弹动,积蓄起力量,细小的碎芒勾连闪动,对君逑的针对之意甚至强过在场所有人。
君逑的白衣上都落着雷电的阴影。
只有一种可能,天道会在未补全时,想要君逑死亡。
天空中没有雨声,却在顷刻间,凭空电闪雷鸣。
惊雷如同飞马,奔腾万里,在半空中凝聚在一起,化成浓郁的紫金色,向这一处小小的山峰劈来。
白云峰的典礼阵法虽被破坏,但真正的防护阵法未被动摇分毫,此时阵法便倏地亮起,紫金色雷电分散于半圆的阵法之上,由薄变厚,滋滋地闪光,盖住了整个白云峰。
望着如此声势浩大的天雷,君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因为,以卫琅为祭品,可以让整个天道补全甚至更上一层楼。而针对君逑,则是因为,天道认为他会阻碍让卫琅成为祭品这个过程。
白云峰厚重的阵法维持片刻便骤然破裂,如碗砰的一声落地碎成八片。雷声轰鸣,没过所有,典礼上的众人于白云峰中于浩然天雷之下那样渺小。
君逑站在正中央,面对天威浩荡,无悲亦无喜。
“这不是雷劫,是天诛!”容止感觉到了雷电中的威压,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通过灵力将自己的话语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天诛,听其名即可知其意:所谓罪孽深重、不容于世者,由天诛之。
此番场景由于过于浩大而不可思议,甚至让人生出几分荒谬之感。
众修士面临此威压,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到可能,就一心接受了容止的答案。他们瑟瑟发抖时,心中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倾向了容止。可同时他们也还不停地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掺和进这场拜师礼。
长生剑被网入厚厚一层雷云中,它的剑身冰蓝中游动着紫金色。
“阿琅,如果我死在这里,会怎么样?”君逑用看似玩笑的话语问卫琅,唇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
所有落下的雷光聚集于长生剑上,被勉强抵挡住,可是乌云中仍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闪电交织交错,闪动着光芒,织成蛛网,想要网罗住它的猎物。
这确实是杀死君逑的一个好机会。早在药浴时君逑已消耗巨大。现在又与卫琅签订师徒之约,君逑耗费的精力可不是一滴两滴精血。在平常,也未必有这样的好机会。
何况在这个时候死去,他也真的是千夫所指,死后还要受到旁人的指指点点。
从世俗的角度,也姑且算得上一种惩治了。
君逑这般想着,侧首,等待卫琅的反应。
于雷电交汇之际,卫琅抬眼:“我劝阻过您了。这是您的选择。”
“但我想知道,阿琅怎么看?阿琅呢,不论其他,不管其他任何事情,仅仅是对于我这个人,阿琅想要我活着吗?”君逑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异常的认真。
一道雷光闪过,照亮了卫琅迷惘的神色。
卫琅在这样的语气下心里不知为何剧烈动摇。他脱口而出:“我当然想要你活着。”
他的表情更加迷茫了:“我很早,就和师尊说过啊。”
为什么要再问一遍呢?
卫琅疑惑不解。
君逑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提醒卫琅:“阿琅,你知道吗?我来这人世间,本是为了慨然赴一场死亡的。”
卫琅从迷茫中缓过神,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卫琅有意识到不对劲,在他明确表示想要君逑活下来的时候,卫琅本以为君逑不该那样犹豫,可他确实犹豫了。
这说明什么?难道同样有一个对于君逑很重要的人要求他去死吗?
那是谁?谁会这样做?
卫琅眉头越皱越紧,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间,他却无法在其中找到出路。
君逑看着卫琅,沉吟片刻,隔着空气向卫琅伸出手,如同亲手拂过卫琅的眉般,温声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有那么多烦心事啊。”
“但如若你真的想要我活着,那我便活着。”说到这里,君逑不知为何话音带上了叹息。
卫琅盯着君逑,眨眨眼睛,没回答。
君逑抬头,望着被长生剑强行压下的天雷,道:“阿琅知道吗?长生剑,有一个不为任何人知晓的作用。”
“迟越和铸此剑,意欲引雷,携凡人道侣飞升。”随着君逑的声音,雷电越来越大,他的话语几乎被淹没在雷电中。但卫琅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可我不必利用长生剑。”
君逑向天空伸出手。
万千雷霆昀光犹如受到指引,汇集在君逑的手中,然后顺着手穿透他整个人。
明亮的光芒仿佛要吞没一切,随之而起的狂风刮到人的脸上,人们不得不闭上眼。
与之相反,卫琅强迫自己在这狂风中睁大眼。
君逑头顶的白玉冠被劈裂开,碎裂在地上,长发被狂风吹散,绕过他分外淡泊的眼,然后散落在那近乎发光的长袍上。
卫琅望着君逑。君逑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袂翻飞似要羽化,又似遗世独立。可他遥然立于高台之上时,却回望着卫琅,朝他微微一笑。
刹那间,乌云不甘不愿地散退了片刻,白昼的光辉显现,又有星辰辗转相映一瞬,就隐没在再度袭来的乌云中。
以天雷锻骨,以星辰炼身。
凝望着君逑浅色的瞳孔,看到他的微笑,卫琅清楚地感觉到他整个人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像是困于囚笼中孤芳自赏的鸟儿,有一天终于愿意飞出那本就困不住它的囚笼。
束缚尽数解除。
怪不得江陵说君逑能成为他的师尊。
卫琅垂眸,指尖再一次粘上了手腕的血液的时候,血液也变成了淡金色,卫琅用这血液划下了最后一笔。然后,强行凝固了图案。
星辰的图案在卷轴上亮起。
雷电声再度响起,不断地劈着长生剑,试图越过剑,劈到卷轴上。
卫琅看了一眼卷轴上的文字,又望了眼君逑,朗声道:“……以你我两人为证……我愿拜此人为师。”
卷轴消散在了空气中,但是其上的文字和用血液谱成的图案冲向了天空之上。
雷电转换了方向,直直地劈向了那个图案,但是图案纹丝不动,上升到了天空之外。
星辰的图案在云端上,遥遥俯视这一切。
天空中的雷电跳动了几下,乌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散去。
又是一片晴空。
天空万里无云,澄澈得不能再澄澈。微风也已经消失。
君逑站在高台之上,目光宁静悠远,如一首漫长的、已经褪去颜色的诗歌。
卫琅看了君逑片刻,主动上前地攥住了他的手。
修士尚未从那样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他们久久忘记言语。
雷劫涤练后更加坚硬的长生剑自发地飞回了君逑另一只空置的手中。
容止反应得很快,他用食指指向君逑:“不管你什么手段控制了长生剑,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你最好还是把你做的事情都交代了。”
修士们在沉寂间恍惚地附和,隐约形成了千夫所指的势态。
墨小宗主只想快刀斩乱麻:“君逑,我没有想到你是一个这样的人,你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说着,墨小宗主向容止道歉,鞠了一个躬:“止帝,是我治下不严,让你见笑了。”
“没事,世人都被君逑给欺骗了,是君逑太会伪装。”容止心慌意乱地扶起了墨小宗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幸亏连天道也看不下去君逑的恶行了。”
这边墨小宗主和止帝在上演冰释前嫌,那边修士们在上演正义申讨。
可惜彼此都六神无主,戏码唱得僵硬而古怪。
卫琅扫过了一眼这幅画面,如在饭后茶余闲谈般询问君逑:“师尊,你让长生剑认主了吗?”
君逑回答他:“没有,长生剑是旁人的本命剑,剑主未死,我不能让它认主。而且我不是剑修。”
那为什么他能如此称心应手地使用长生剑呢?
卫琅不太明白,却没有询问。
这两个人同样得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如出一辙地漠视了周围的所有恶意。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心生怨怼。
墨小宗主咬牙切齿,容止脸上的笑像个面具,连群众修士斗殴产生了一股愤怒。
可未等他们发难,卫琅便打量向他们,又再度忽视了他们,只询问君逑:“师尊觉得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吗?”
在这样的阴谋诡计中待着,被这样一群伪君子暗算着,有什么意义吗?
卫琅双眼明明白白这样问君逑。
“我知晓了。”君逑向卫琅颔首。
他回复卫琅:“我赞同你的看法,但还差一点。”
君逑的目光穿过空间,望向执法堂,执法堂内,破碎的审判石被阵法很好地维护了起来。
“既然它因我而碎,那么我便补全它,算是因果两清。”
君逑话音落下之时,在场之人无人能看到,审判石变得明洁如初。
这行为不会让归一宗的人感到感激,却能让君逑厘清因审判石结下的因果。
结束了。
君逑轻轻地笑了一下,温柔至极。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又是那么诡异。
他攥住卫琅的手,像哄小孩一样哄卫琅:“不想看到这里的话,闭上眼睛,过三秒再睁开,就会看到不一样的地方了。”
卫琅依言听从了他的话,闭上了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个消失不见。
徒留满地混乱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