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陀已经离开,君逑不理会宴会上哑然的其他人,将剑放到了一旁,亲手整理卫琅的衣服。
修真界的拜师礼,不像凡界这么麻烦。修真界特立独行的修士不少,不在意那些虚礼的人也很多。
君逑却难得用了些凡人的仪式进行了收徒。
卫琅低着头,看着君逑俯身用手轻轻整理自己的衣襟。他想起君逑用手拿着花枝的模样,又微微抬眸。
从他的角度看君逑的神情,仍然如往常一样,君逑是一个故我的人,不得不说,这确实让人一定程度上感到安定。
毕竟随着拜师礼的进程推进,宴会上的氛围越来越怪,在苦陀突兀出现之时,很多修士的躁动简直遮掩不住。
即使对君逑的实力有所了解,卫琅仍觉得迟则生变。
思索间,君逑整理着衣裳,靠近到卫琅腰间时,开口:“我记得阿琅之前这里挂了一个十字结的。”
卫琅回过神,睫毛轻轻颤动,望见君逑戴着白玉冠的发顶,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复。
得到这过分简洁的回答,君逑不恼,而是起身,问卫琅:“那么,阿琅想要直接对天道起誓吗?”
君逑并非没有觉察到卫琅话语中带的某种迫切,该送的礼物送完了,推动进程也无妨。
卫琅目光稍稍抬起,凝滞在君逑的头顶那一汪清澈的蓝天之上,随即垂下,只说了一个字:“要。”
“那好。”君逑笑了笑。
君逑自袖中取出卷轴,将卷轴从自己身前平摊到卫琅身前。卫琅低头,便看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卫琅看清时神情一怔。不仅因为卷轴上面用的文字,更因为卷轴的内容:与其说这是什么收徒的宣告,倒不如说接近一种契约,关于师徒关系的严格契约。
“阿琅不会后悔吧?”君逑虽在询问,眼神确是笃定的。
如他所想,卫琅摇头:“不后悔。”
君逑将手放在卷轴上:“那么,诸天在上,以你我两人为证……”
墨小宗主转了两圈手上的戒指,捏紧了衣袖中的通讯镜,等待着。
卫琅听着君逑的话时,目光悠悠地望向台下严阵以待的修士,望着中央的墨小宗主,看着他的神情,卫琅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那就是这句话一定会被什么事情打断。
果然,阵法再次波动,发出一阵光芒:不速之客到来了。
不同于苦陀忽略了阵法、温和地进入,此次白云峰的阵法水波一样,一层层地扩散开,很快就彻底破了。
马车横冲直撞地凌空进入阵法内,而马车的左下角,雕刻着的金盏花暗纹栩栩如生。
众所周知,金盏花是天行王朝皇室的标志。
卫琅看向还在念祷词的君逑,又目光凝于马车上的金盏花片刻:来者不善。
“等等。”马车中迈出一位男子,样貌英俊,眼带细纹,身着青色衮龙服,头顶衮冕,碧凤衔十二翠旒,极尽了奢华,如要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统治四王朝中的皇帝有两位根本不理会凡俗皇帝的服饰要求。而其余一位会注意服饰要求,但只是偶尔注意。不分时间这样喜欢穿如此隆重的冕服的,只有一位。
墨小宗主率先上前迎接,他神情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讶,脸上却勾起笑容,带着几不可察的喜悦念出了卫琅猜想的那个称呼:“止帝,您为什么到这里来?”
天行王朝,容止。一百年前,兄终弟及的一位皇帝。
他因为兄长不幸,兄嫂过于悲痛殉葬,两人膝下无子,而在众多大臣的三次央求下登上皇位。
——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
卫琅平静地将目光转向君逑,君逑的神情一如往常,不见任何变化。
那边的容止手中握着漆黑的罗盘,罗盘周围灵气四溢,唯一呈现金色的、位于灵气集中处的指针紧紧指向君逑。
“这……”容止的眉头皱得死死的,当皇帝的时间长了,加上对外塑造的形象以威严为主,便自然带上了一股逼人的气势,此时他看向罗盘所指向的君逑,目光像是刺刀,“敢问君峰主九十年前的六月份在哪里?”
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
卫琅料定江陵不会让自己那一方面出现问题,那么能牵扯到的就只有君逑那一方。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的师尊人际关系极其简单,又极其糟糕。
事态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连带着卫琅对君逑身份的猜测也近乎落实。
姜清璇不知何时,手里握了把扇子,扇面掩饰住了她格格不入的欢笑的神情。
她想,果然这次的宴会,非常的有意思啊。
在场的修士都是有知识、有阅历的人,一提到九十年前这个点,他们立刻回想起了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四王朝隔十年便会举行一次会议,以联络沟通各国的情况。
于九十年前,在天行王朝举行的四朝会议中,天行王朝丢失了一件秘宝。止帝当时刚继位不过十年,冒着得罪其余三朝国君的风险,对往来人员进行了盘查,可是一无所获。
有不少人知道,容止至今也仍在搜寻当初丢失的那件秘宝。
而他现在这么问,明显就是意有所指。
宾客们以探寻的目光看向君逑。
“我愿收眼前此人为亲传弟子。”在所有人的关注下,君逑补完了宣誓的最后一句。
任由周围如何,君逑也没有理会止帝,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金色的血液过了一会儿才流出,他指尖粘上血液,以鲜血在黄皮纸上勾勒出一笔。
他唤了一声:“阿琅。”
卫琅点点头,也割开手腕,用血液覆盖在君逑落下的那一笔上。
面对君逑的无动于衷,天行的帝王容止冷笑:“你们归一宗的君峰主不回话吗?”
“抱歉,止帝。我想这当中有什么误会吧。”芷薇打着圆场,她看着君逑,也不知道君逑到底在做什么,如此急着收徒,连容止的话也不回。
“误会?”容止冷笑得更明显了,他大跨步向前,甚至用了加速的法术,只为霎时间到君逑的身旁。他的手中的罗盘紧紧地指着君逑放在一旁的剑。
天工坊巧匠在容止要求下耗费数年制造而成的秘器此时派上了用场。
随着距离靠近,罗盘发出难以察觉的玄妙之力,那把被君逑搁置的剑控制不住地就向容止飞来。
这是本命剑见到其主人才会有的反应。
众人阒静,不敢出声。
在飞来那一刻,容止紧紧地握住了剑,力道大得手上的青筋也也蹦出:“墨宗主,你也觉得这是误会?”
“这……”墨小宗主苦笑:“九十年前的六月,君峰主尚未加入归一宗,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在何处。”
这话一边为自己开脱责任,一边暗中表明君逑可能存在的问题。
而果不其然,听了这话,容止的目光转为蔑视,他将剑从剑鞘中拔出,高高地举了起来:“诸位可用留影石记录,带给家中有点儿知识的人看一眼,便知今日我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剑被容止高高举起,剑身通体呈奇异的冰蓝色。在场的修士眼力都很好,此刻被容止提醒去注意,便清楚地看清剑柄刻着的两个清瘦的字——长生。
伴随着入目的字迹的,是一股近乎温和的灵力,使人疲劳尽去。
“长生剑?!!”有人惊呼出了声。单是这灵力的手笔,就能把此剑为赝品的概率降到十分之一。何况,没人认为君逑会拿一把赝品。
“没错!我天行王朝的国器为何会在君峰主手中,君峰主不应该解释一下吗?”容止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对方,随即表现出的就是排山倒海的愤怒。
王朝国器是一国国力象征。镇守一方,威名赫赫。
长生剑坠入此界之后,被大能者从极渊中捞出,历经几番波折与斗争,最终被天行王朝掌握在手中。尽管没有人能够使长生剑认主,但是只要它在天行王朝,便是一种威慑。
难怪容止当时会不顾自己才登基十年,虽然天行共有两件国器,但失去任何一样都是巨大的损失。
窃窃私语声响起。
容止享受着他们的交谈。
“啊!”有一个眼瞳呈漂亮的黛色的姑娘觉察了什么,忍不住惊讶地出了声,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掩住了嘴。她怯生生地看着容止。
“姑娘可是知道什么?”容止收起了一身凌厉的气势,冲小姑娘温和地笑了笑,“不要害怕,天行王朝会保护你的。”
有黛色眼瞳的姑娘是临渊王朝的修士,临渊王朝是妖修的王朝,也是当初君逑为之击退妖兽潮的王朝。
小姑娘正好见证了那次兽潮,也对那把剑留有印象,她用手捂着嘴,小声地说:“不只我知道,很多人也知道的……这把剑就是君峰主帮我们击退妖兽潮的时候,用的那把剑。”
容止思索着,道:“长生剑确实有这番实力。”
整个宴会都因为这句话,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
君逑当初根本没有用自己的实力,而是借用长生剑去击退妖兽,他本人可能根本没有那份实力。
这意味什么?
意味着君逑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罢了。他所有的名声、荣誉可能都只是来自那一把长生剑。而他们却信以为真,把他奉若神明。
证据就摆在那里,直到被容止点明他们才意识到。
所有修士们的脸上均表露出几分货真价实的被愚弄的愤怒。
早早知道这一点的谢晋平低着头冷笑,并不能看见小魔女扇面下的如春花般的笑容。
这时墨小宗主如受到了容止的鼓舞,犹疑地才敢把事情说出来:“事实上,归一宗也怀疑君峰主和前任宗主之死有关,但估计着君逑的实力,不能追究到底。我手中也有留影石作为证据。”
墨小宗主手中的留影石又开始播放。芷薇的脸色逐渐苍白,她掐住双手,勉强恢复平静。
而墨小宗主则露出痛恨的表情:“根据我的调查,君峰主私自想要利用**成仙,被我的父亲发现,他为此杀死了我的父亲。”
犹如油滴倒入沸汤中,众人根本不再掩饰他们的议论声。在听到“**”这个名词时,不少人的脸色变得非常好看与不可置信——一半是惊惧,一半是渴望的那种好看。
“**?什么是**?”台下有修士疑惑发问,立刻被身边的长辈捅了一下,小心地闭上了嘴。
**,自然是禁忌,不能开口询问的禁忌。
墨小宗主理所当然忽略了这提问,只苦笑说:“我利用审判石,想要审判君逑,可是审判石竟然被这贼人毁去。幸好今日有止帝在这里。如果没有止帝的指出,我能力有限,恐怕也不敢说什么。”
墨小宗主承担了大半部分责任。容止接过话茬,宽慰道:“不是墨小宗主的错,是君逑太过奸诈。”
容止举起长生剑,示意群众:“但不必担忧,今日我在此,一切冤情都会沉冤昭雪,一切罪恶将被惩处。”
“要知道天行王朝的开国皇帝就曾说过‘除恶务尽’,我必将执此义务。”
这下哑口无言的修士们又披上了人皮,纷纷应和:“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两相对比,修士看容止的目光又多尊敬,看墨小宗主的眼神有多怜悯,对君逑的态度就有多鄙夷。
“君峰主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容止握着剑,握紧了剑。他端着一副给你解释机会的样子,实际上暗暗等着等着君逑的垂死挣扎。
一场好戏。
一群蠢材。
姜清璇哂笑一声,合上扇子,又饶有趣味地等着君逑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