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天,下了一场雪啊。
姜清璇撑着伞,行走在雪中,有些新奇地看初决近百来的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给世界裹上一层银装。只有从树叶的间隙才能看到些原来的色彩。
姜清璇见到这景色,第一反应是区界那里又有好戏看了。
她向来明白这些天灾会给凡人带来什么。
不过吗,初决从不理会。
姜清璇也对那些不幸习以为常,感到无趣地将心思转到更广阔的地方。
——今年是潜龙榜上某个姓名消失后的第五年,这五年间发生了许多大事,有的说来和姜清璇还有些关系。
初决的眠龙一向被三家握在手中,无论三家是相互攻讦还是相亲相爱,这点都不会改变。
姜清璇七岁坐在她的父亲、姜家家主、前任眠龙之主的腿上,被他搂住时,帮他出了一个阴损无比的招数,她让当时归一宗宗主的儿子误认为父亲背叛母亲,并挑拨他心中的恶念,诱导他使他认为君逑才是他父亲心爱的孩子。
这是有效磨损归一宗实力的一步棋,也帮助她在眠龙取得了一定的话语权,但这步棋有一个现在显而易见当时却始料不及的败笔。
君逑是天行王朝的继承者。他不是无依无靠、一无所知、有实力的蠢货。
姜清璇万分不满意又万分满意,也是因为这败笔。
就在这年秋天,天行帝王容止试图弑兄上位的真相被揭露,念在其此后对天行有功,仅废除修为被囚禁;
容亭、季轻羽回归天行,立其女为皇太女,而令其子、归一宗前任长老容璆,即君逑摄政。
意料之外的事能增添戏剧性,却又让它脱离掌控。
墨小宗主听说这事,像一具无头尸体,到处寻人乱发火,本就混乱的归一宗更为混乱。
姜清璇早在认识到君逑的身份时,就把能处理掉的首尾处理了,现在对他的蠢样冷嗤。
但有一点姜清璇怎么也想不明白:天行……容止竟然只是被囚禁。
该说不愧是天行吗?还是有什么其他内幕呢。
姜清璇掂量了一番,眠龙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她只能悻悻作罢。
潜龙榜上留着的依旧是之前的名字。她还不太习惯“容璆”这个姓名来称呼君逑。但大家却已然把旧名字抛下,以新姓名津津乐道他过去的往事。
一些话本创作者更是更新迭代故事,将君逑塑造成进入归一宗卧薪尝胆的人物,最后的结尾往往以摄政、登上帝座告终。
不管怎么说,皇权总比单个修士厉害啊。
那么一个具有完全颠覆作用的修士,还没有出现过。
姜清璇想到这点,面上的笑容非常稀薄。
天行境内自君逑摄政以来便是五风十雨,近日他似乎在和临渊洽谈。想想那场面应当是:女帝围炉煮雪,他饮茶,两方把陈年旧事丢到一遍,其乐融融,甚是和谐。
而翰海……
姜清璇还记得自己在听说潜龙榜上莫名消失的人时候的震惊。
可惜后来自己手上多方面的信息逐渐补全再加上江起澜近日的举动,她越发肯定陨落的只有卫琅,而不是江陵。
这些透露的信息联系着手头的情况真有意思。
卫琅和江陵的区别会是什么样呢?
姜清璇不惮用最大恶意的揣测。
这样才会有意思,不是吗?
姜清璇勾起笑容,脸颊左侧露岀一个浅浅的梨涡。
她期待睡美人的醒来。
雪花一阵阵地下落,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了。
阳光未能融去雪,反而将其照耀得晶莹剔透。
姜清璇想着事情时哼起了歌,在雪中漫步,等走到一处屋檐旁,便放下伞,抖落伞上厚厚的雪。
她的视线顺着雪啪嗒滚落在地上,又往上收回,此时看到它落下时剔透的模样,突发奇想,向前探出屋檐,搂住一捧小雪花。
那么一小捧,却还没来得及化在阳光里。
她嗅着空气中凛然而冰冷的气息,注视着掌中的雪,顽劣地想看它什么时候化掉。
愤怒的声音从她耳旁传来,吸引了注意力:“都是一群神经病。”
姜清璇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说话的人。
那是一名容貌昳丽的男子。他在雪中独自前行,红衣猎猎,与满地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红衣男子看都没看姜清璇,兀自怒骂出声:“我怎么认识这么一群神经病!”
他的愤怒中带着嗔怪,使愤怒未必是那么真切的。
姜清璇端详着,站在屋檐旁开口:“先生您看来和朋友的关系很好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很好传到对方的耳朵中。
红衣男子看了她一眼,登时皱起眉。
就是这一眼让姜清璇理油纸伞的手停顿,她像被大型动物盯上般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僵在原地。
红衣男子一言不发地转头,继续独行。
等到男子离开,姜清璇吐出口气,才有心情去琢磨对方的眼神。
啊,是戒备和警惕。
他认识她。可她不认识他,真是新奇。
掌握诸多信息的小魔女遇到这少有的情况,本应该为这新奇生出兴趣,可是……
“我不太被欢迎啊。”姜清璇对着雪喃喃,等雪覆盖了那家伙的脚印,若无其事地踏雪走过。
她讨厌这种被威胁到的感觉。无比厌恶。
姜清璇握紧伞柄,力道大得把伞柄都弄折断了。
她望着被风挂到地上的伞,本来要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然而索然无味已经笼罩了她的心,什么景色、什么趣事都无法再吸引她了。
她把断了的伞柄也丢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大雪淹没那一把破裂的油纸伞。
也许一日雪化时会有游人惊奇地发现那一柄做工精致、被人这段的伞,但在此刻,雪中再无任何踪迹可寻觅。
*
临渊,君逑刚与女帝谈完。
并不是小魔女恶意揣测的那样亲密,这场对话远不是私人的对话,而是由天行的摄政王和临渊女帝的谈话。
他们身旁拥趸着一众人。除了侍从外,临渊刚上位不久的皇女跟着戚念秋,而容瑶在他身后,季轻羽、容亭陪伴着容瑶。
作为天行和临渊分界线的极渊,时常有妖兽涌出。
临渊王朝习惯独自抵抗,其余三王朝连同归一宗时不时帮上一把,在力有不逮时同一出手。
不过自从十万妖兽被君逑斩杀后,那些妖兽已经越来越少了。
君逑清楚,这是上界那场战争未能完全阻挡住、清扫尽的一些遗留物,通过缝隙进入此界。
对于上界只是微弱的力量,对于下界则不一样。
即便如此,上界的战斗早已结束,留下的力量一阵弱过一阵,那些妖兽自然越来越少。能够聚集出来的十万妖兽已是它们最后的反扑。
这一次是真的要结束了。
君逑和戚念秋谈完下一次兽潮来时当如何诸如此类在他看来并无意义的话。桌上为他沏的茶他一口未动,早就凉透了。
戚念秋也不在乎,戏谑地看着君逑背后——比起她只带了一个皇女,君逑带的人可真是多。
她问:“临渊是什么龙潭虎穴,让你拖家带口?”
君逑不予作答。他的父母没有什么表现,反倒已经长大的容瑶站在他的身旁,有点尴尬。
戚念秋从他不再掩饰的举止觉察出异样,控制着去窥探君逑的情绪。而感觉到他的情绪后,戚念秋心绪复杂:“过去有人提醒我,往事不可追。现在我也同样提醒你。”
君逑瞥了眼戚念秋。
尽管这样劝告,面对君逑的目光,戚念秋戏谑挑眉:“然而你真的会听吗?”
不会。
“多谢告知。”君逑彬彬有礼地答复,起身告别。
女帝打算相送,临渊上位不久的皇女已经缠住了她。她就被绊住了手脚,也没再看着君逑。
君逑披着大氅,往宫殿外走去。
容瑶急急忙忙地想跟着哥哥。
君逑在迈出宫殿前的一刻止步。
天行冬季会下雪,君逑那时不会出去;可临渊的雪几乎终年不停,无法避免,勾起记忆翩翩。
那个在雪中消失的人……
君逑只往外看了眼就像被雪灼烧了眼睛。他往回看,又看到浩荡的人群。
天行的帝王帝后继承者摄政王都在此地,那么多人也就成为了必不可少的礼仪。
君逑应该容忍,可他感觉到不快。
容瑶也停住步伐,她没和君逑一样回看,而是皱着眉头,小声问:“你真的没事吗,哥哥?”
她感觉到戚念秋话中有话。可又对话中的前尘毫无了解,免不了担忧。
季轻羽鼓舞着容瑶问话,容亭在旁边支持。他们都希望君逑能吐露写什么。
可君逑端详了这一家三口一眼,作答:“无事,无需担忧。”
那种疏离从骨子里透露出来。
从前他尚未这种亲情迷茫,如今……
有什么正在远去。
容亭和季轻羽都看着他。
那种目光昭示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君逑会给他们时间准备的。
他又远眺白雪,道:“我先回去了。”
转瞬,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前。
*
君逑抛下他们,独自回到天行。
他现在还没有办法用那么长距离的传送,只能跨过一段距离,再跨过一段。
最先跨到临渊边境。那里离极寒之巅比较近,离回忆也很近。
君逑落脚的地方是妖族的居所。
一只被随意抛下的绒毛鸟刚破壳,就奄奄一息,快要冻死在雪里。
君逑不予理会,但是刚出壳的小鸟听到有人来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察觉不到的叫声,拼了命地向人求救。
那声音如此微弱,却不肯停下。
君逑停住了脚步,俯下身,端详着那只绒毛鸟。
雪不停歇地下着,落到破了一半的壳中,快要没过它,而露在外面的稀疏的毛已经结了冰。
君逑看着那个小生灵,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定在原地。玄黑的发与大氅均染上白雪,他才堪堪回神。他回神后没有抖落雪,而是问:“你想要活下去吗?”
那只小鸟当然没有办法回答,只不停地发出叫声,渴望着吸引人的注意。
“那好。”君逑敛眉,轻声道,“我怕他两百年太过孤寂,我赠你一场机缘,让你活下去,你替我陪他两百年可好?”
大雪纷飞不止,雪中他伸手点了点绒毛鸟,指尖溢出星星点点的柔光。
时间开始往回走,碎掉的蛋壳重新聚拢,小鸟也回到了蛋中的状态。
君逑咳嗽着,挤出一滴血,在蛋壳上画完符咒。
突然冒出的黑洞吞噬了那颗蛋。
在一瞬间,命轨的图案又在君逑眼中划过。
君逑记起卫琅曾经与他的聊天中透露的一些信息。他知道他一直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那样的孤独中,只要有活的生命存在就好了。
不需要问答,也不需要其他,仅仅是存在。
君逑神情中出现一丝柔和,可不过短短刹那,对着空荡荡的雪地,他的目光又变得极为冷淡。
出乎意料的轻松。
匪夷所思,命该如此。
君逑又别过头,目光穿过临渊终年不休的雪,看到女帝无奈的神色,看到那个不知姓名的皇女。
阿金。
君逑掀掀嘴角,却没有多少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