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变故是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在夜里进入师兄家,伤了不少人。人们都说,因为师兄的母亲是魔族人,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人族以灵气修道,而魔族以心魔修道,因这缘故,自古以来便斗得不可开交,如今也不算安稳,你是知道的。所以于家娶个魔族女人过门,可是犯了大忌讳。”
林祈安没料到苏仟眠会一脸茫然,反倒让他警惕起来:“怎么?你不知道?”
“哦,知道。”苏仟眠连忙说,“我只是在想,怎么会从天而降一个狼妖,不是仇家寻仇而来吗?”
“应当不是。于家除了女主人是魔族人外,没什么能指责的,富甲一方,又十分慷慨。再者说,若真有仇家有能力放出狼妖,又怎么会允许师父将二师兄救下。”
林祈安叹口气,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这事算来有三十年了,那时我和师兄一样大,所述这些靠的也是道听途说。还有人说,狼妖是从江州而来。其间诸多细节只能问师父和师兄,如今师父离开,而师兄当年一回来就生了场重病。这是他心中芥蒂,避开都来不及,又怎能揭人伤疤。”
他看向苏仟眠,眼里充斥警告的意味。苏仟眠顿时明白,向林祈安保证道:“师父不说,我也不会多问的。”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师兄,就这件事来说,他受到的只有伤害。打着所谓关心的名号去戳他痛处,那是再伤他一次。”
林祈安皱起眉,双眼满是凌厉。他对苏仟眠一字一顿道:“苏仟眠,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说的话。”
苏仟眠印象里对这掌门一直是脾气好,至少不难相处。可此时他的眼神却让苏仟眠感觉背后发冷,就连喝下去的茶都忘了苦。
苏仟眠做了一个梦。
他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白茫茫一片,像浓雾又像白纱,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住他。他只知道自己坐在于皖腿上,和于皖相拥在一起,如同偌大天地间两棵相依而缠绕的草。
肌肤相亲,纠缠不休,他难以启齿的地方承受着于皖,一同去往那极乐之地。余韵稍歇,他低下头,有些胆大包天地搂过年长者的脖子,同他四目相对。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师父。”
苏仟眠睁眼醒来,恍惚地看向窗外柔和的日色,里衣和身下的被褥皆是一片潮湿。
身下事物在他回想到荒唐梦境时再次抬起头,被褥被攥紧又松开。那物因他不断回想的思绪而再无法冷静,他终于放弃般倒在床上,颤抖着伸手探去,口中失神地喊着“于皖”“师父”。
白光闪过脑海,苏仟眠惊坐起身。心田的猛烈跳动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他抬手擦去额间的汗,也知晓此时的脸上定有久久未散的潮红。
方才竟是场梦中梦。
床头旁的案机上,青蓝瓷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那是昨夜于皖给他的。
于皖醒来后,趁着不用授课的空闲,重新去了趟书阁。他弯腰找老半天书,可惜再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想来林祈安做事缜密,私下里早把陶玉笛留下的相关笔迹都带走了。
在玄天阁看到的那幅蛇妖的壁画,成了一个提醒。于皖将蛇妖同不久前见到的陶玉笛作下的画联系在一起,心间猜测道,师父的离开,会不会与此有关?
千年前,修真界曾有段猎妖的风气,为的是靠妖丹来提升修士的修为。一时间妖族民不聊生,惊动龙族,引来一场血战。自那之后,除去妖兽入魔伤人的情况,猎妖炼丹成为被各个门派明令禁止的行为。
蛇妖虽令人忌惮,但未被追寻至死,便表明了修真界对其的态度。若陶玉笛当真因此而离开,那他当今做的种种,如在名册上除去姓名,与门派断绝关系,也算是有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于皖对蛇妖一案的了解也只限于书上记载那些,毕竟这其间牵扯到李桓山的父母,实在不便多问。
如今若想探寻什么,恐怕不得不去当年事发之地一趟。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触感,于皖一惊,收回手,才发现书柜间不知何时蹲个白狐,像个雪团子,朝向他抖了下耳朵。
宋暮?
于皖往外看去,却并没见到宋暮的身影。白狐轻轻一跃,落在于皖身前。它叫了一声,甩甩尾巴示意于皖跟上。
于皖来不及去想白狐如何寻到这里,跟在它身后,却被引回了他所居住的院落。宋暮站在柳树下,苏仟眠伫立在一旁,手中的剑还未收。
苏仟眠见到于皖就像是得到解救。他朝于皖走来,却只看一眼就别开,也不说话。于皖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苏仟眠连连摇头,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师父去忙,我没事。”
说话间,宋暮也抱着狐狸走过来,道:“小妖性子冷得很,不爱说话。”
苏仟眠沉着脸,依循声音侧身一步,挡在于皖和宋暮之间。于皖轻轻拍了下苏仟眠的肩,看向宋暮,说道:“前辈找我有什么事?不妨进屋说?”
宋暮应下来,却是伸手把白狐递给苏仟眠,道:“可否帮忙照看一会?”
苏仟眠这才转过身。见白狐浑身毛都炸开,他回了句:“大概不行。”
宋暮却不顾白狐的拳打脚踢,强行把它塞进苏仟眠怀里,嘱咐道:“你平日里对我放肆就算了,若是咬伤旁人,别怪我回去教训你。”
于皖站在一旁,看着苏仟眠十分别扭地抱起白狐。他并不知道宋暮要说什么,想来是不愿有第三人知道的。
白狐在苏仟眠怀里瑟瑟发抖,大抵是因为害怕,尤为安分,一动也不敢动。于皖确保这一人一狐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才和宋暮往屋内走去。
不久前买的茶叶刚好派上用场。于皖泡了一壶,倒出一杯递给宋暮。后者只轻抿一口,便赞叹道:“好茶。”
于皖问道:“您对此有研究?”
“那还算不上。”宋暮笑道,“不过嘴刁,勉强分得清好坏。”
于皖也是一笑,问他:“您喊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暮道:“不要这么拘谨,我没比你大多少,直接喊名字就行。”
“宋暮。”于皖换了称呼,“你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也别这么大敌意。”宋暮悠然地吹了吹杯口冒出的热气,面向突然警惕起来的于皖,“之前说要来拜访你,后来听掌门说你受了伤,再加之我自己的一些事,就耽误到了今天。”
于皖稍稍放松下来。他一向不把那些客套话放在心上,也不会想到宋暮会履行承诺。于皖道:“我以为你让狐狸引我回来是有要事商谈,并无冒犯之意。”
“多点防备心没什么不好。”宋暮道,“其实我昨日来过一趟,结果一个人都没遇上。后来去问掌门,才知道你去了玄天阁。”
于皖笑道:“回来这么久,也就前两日不在,刚巧被你赶上。”
宋暮也笑。他和于皖又随意攀谈几句,离别前道:“以后都在一个门派里,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
于皖道谢,将宋暮送出门去,见他从苏仟眠的怀里取过狐狸,渐渐走远。
苏仟眠像送烫手山芋一般把狐狸送走后,目光便落回于皖身上,却在于皖走近时,后退了几步。于皖早已被迫习惯这种直白而炽热的目光。他轻叹口气,皱眉问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莫不是那丹药的问题?”
“和丹药没关系。”苏仟眠连忙辩解。于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小巧的药瓶和晨间那场梦便不受抑制地浮现在脑海中,让苏仟眠对自己生出股厌恶。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梦,这是对于皖的亵渎。
苏仟眠不敢再看他,低下头道:“我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师父有事就去忙吧,若是有我能帮得上的也只管说。”
离开前同他说的话怕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于皖无奈想道。他正要离去,却见苏仟眠颈侧几道鲜红的血痕,不免停下来,“狐狸挠的?”
苏仟眠点点头,伸手遮住,“狐狸太怕我,一时制不住它,就被挠了。没事,过两天就好。”
“我看一下。”
于皖说罢,便弯下腰。苏仟眠十分听话地松开手,抓痕看起来吓人,其实也只是破了点皮,大概是白狐被教育一通,知道不能下手太重。
“刚回来那会涂的药膏还有剩的么?涂一点,这几天注意别碰水。”
苏仟眠应一声好,话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他话音刚落,又柔声说了句:“师父,别动。”
眼见苏仟眠走上前来,于皖正欲开口,苏仟眠却先一步伸手至他肩头,而后将一片黄褐的柳叶递至眼前。
“有片……”苏仟眠话没说完,十分不合时宜地扭头打了个喷嚏。
“冬天快到了。”于皖从他手中取过柳叶,轻声道。
苏仟眠一边揉鼻子一边点头。于皖指尖一松,任凭柳叶落到地上,继续道:“天渐渐地冷了,要不要带你去做套新的冬衣?”
修行之人本是不惧寒暑的,苏仟眠大概是因为寒毒,格外怕冷,过冬天像包粽子,裹得严严实实。
“好啊。”
苏仟眠跟在于皖身边。于皖进屋拿荷包,苏仟眠便站在门口等他,道:“师父今日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只当有要紧事。”
“算不上太紧急。”于皖道,“但做衣服的话,还是早早准备为好,免得天冷时一窝蜂涌上去,多等好些天。”
苏仟眠无声地笑,随于皖一路进城。他想起来于皖怕狗,索性走在于皖身前。
于皖刚打算提醒什么,苏仟眠已经转过身看向他,倒着步子走,道:“我在前面,若是再有不长眼的东西,可以替师父挡住。”
他的黑发高束在脑后摇摆,一双墨瞳全然地倒印于皖的身影,使得于皖不自觉抬头望向远方,道:“别逞能,回头撞到人了都不知道。”
“不会的。”苏仟眠道,“师父肯定会阻止我。”
苏仟眠说完,也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不甚妥当,转过身安安分分地跟在于皖身旁,进了裁缝店。
于皖随意地翻起裁缝店墙上挂的各类布料,余光间见苏仟眠张开双臂,有些不自在地凭人测量尺码。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仟眠好像真的比初见那会长高了些。
于皖心里生出股说不上的感慨,和当年看着院里柳树一点点长大的心情差不多,又要复杂许多。
柳树是无感情的草木,而苏仟眠是活生生的人,到底还是不能混为一谈。
他心间这样思索,没注意苏仟眠何时量完尺寸,走到身旁。苏仟眠伸手挑起旁边一块布料,道:“师父要不也做一件?这桃粉的就不错。”
一旁的裁缝店老板听此,也连忙走过来,道:“公子好眼光。这料子是今年的新货,上面的金丝线,是选的苏州最好一批绣娘绣的。而这位公子又生得这般仙人之姿,依我看,这布料生来就为你而备的。”
苏仟眠在一旁补充道:“可不是,我家师父面如冠玉,才貌双全……”
“好好好。”于皖见苏仟眠同裁缝店老板一唱一和,配合得竟颇为顺畅,连忙出声制止,也算是妥协,“我对自己长成什么样心里有数,不必这般夸大。至于这布料,我做,做一套。”
苏仟眠满意地拉于皖去量尺寸,又以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句:“没有夸大。”
这一次轮到苏仟眠在一旁观看。只是他此刻闲下来,梦中人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思绪总要不受控制地跑偏。苏仟眠总算忍不住,起身走到于皖身旁,道:“师父,我想去买个东西。”
“好。”于皖应允下来,“那我待会在门前的树下等你?”
苏仟眠轻轻点头,见裁缝站在于皖身后,软尺绕过他的腰。
好细的腰。
带着这个念头,苏仟眠头也不回地走出裁缝店。
于皖量完尺寸,站在树下没等多久便等到了苏仟眠。而苏仟眠远远看见于皖便加快了步伐。他双手背在身后,气都没顺匀:“师父久等了。”
“那也没有。”于皖道,“东西买完了?”
苏仟眠轻轻一笑。他双手依旧藏在背后,颇为神秘地对于皖说:“师父,伸手。”
于皖不明所以地伸出一只手,苏仟眠手中捧着个盒子。他小心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于皖手间,伸手打开。
盒间是条银制的项链,首尾相接如蛇,头上却又多了两角,正中央下坠着片如鱼鳞一样的物件,但比鱼鳞大上许多,碧绿的颜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仿佛其间有水流动一般。
于皖静静注视了一会,只觉得这形状好像在哪见过。
是那日苏仟眠发烧,他将药放在苏仟眠桌子上,不经意瞥见的。苏仟眠桌上胡乱摆了许多纸张,画的全部都是这个形状。不过那时的于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没往心里去。
他更不会想到,苏仟眠做这项链是为了送给自己。
“这是,龙形的项链?”于皖话里带着些试探。
“我实在画不好。”苏仟眠无奈笑道,“最后还是请人画的。”
“那这下面坠的是什么?”
饶是于皖幼时见过不少玉石,也从未见过这样似玉似翡的东西,比他所能想到的都要有灵气许多,像个活物。
苏仟眠避而不答。他小心取出项链,递到于皖眼前,道:“是我送师父的。”
于皖微微一怔。他语气里非但听不出收到礼物的喜悦,反倒全是疑惑,“好端端的,又不是节日,送什么礼物?”
“平常日子便不可以送了吗?”苏仟眠上前一步,对上于皖的目光。
于皖轻轻咬了下舌尖,没答话。
苏仟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下面坠着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师父只管放心收下。师父也不想日后再因为狐狸,被人寻到自己的踪迹吧。”
他每说一句,便往前一步,把于皖逼得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抵住树干才罢休。
于皖心知,苏仟眠送这项链是早有预谋,刚好今日又遇上个白狐,更是多了份理直气壮。面向苏仟眠满眼的殷切,于皖思索片刻,道:“仟眠,你先把项链放好,好不容易做的,别摔到或者碰到了。”
苏仟眠还算听话,把项链放回了盒子里,盒子依旧留在于皖的手里。
于皖轻轻把盒子盖上,归还给苏仟眠,道:“我的踪迹没那么重要,平日里也无人来寻。至于宋暮,他是好心,何况今后都在一个门派里,关系若是闹僵了,有害无利,是不是?”
苏仟眠抬眸看他一眼,没说话,也不伸手。
于皖继续道:“我知道你为这个费了不少心。可我如今还需给弟子授课,实在不适合带这些饰物。这项链,你先收下,好不好?”
于皖说完,见苏仟眠依旧不为所动,只得拉过苏仟眠的手腕,掰开他的手,将盒子塞回苏仟眠的手心。
苏仟眠低着头,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又怕伤到项链。他闷声问道:“那什么时候合适?”
回答他的是年长者的一声叹息。于皖扭头看了眼落日,只是说:“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