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入体的一瞬,朱砚身躯随即软倒。
楚拙脑海一片空白,双手却下意识地接住了朱砚。
小郎中不似寻常魔教体修那样粗壮结实,反倒像个读书人一样有些削瘦。楚拙小心翼翼环着朱砚的腰,内心却波涛翻涌。
入体的萤火分明就是邪灵,朱砚定然察觉到了异样,才一把将自己推开。
邪灵入体的结局,楚拙很清楚,他也添油加醋的吓唬过朱砚,所以朱砚也了然于心。
两人分明相识不久,抵御邪灵时虽也有着生死相托的觉悟,可真到了那一刻,朱砚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击,这样的情谊,楚拙只觉得无以为报。
他气海激荡,将满腔的愤懑发泄到齐武溪身上。闲置在旁的翠色玉剑剑芒暴涨,三寸大小的剑身却仿佛裹挟了排山倒海似的威能,搅动着方圆十里的天地灵气。
齐武溪见计划得逞,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傀儡身份。他双手的皮肤陡然脱落,露出泛着寒光的金属颜色,双掌裂开,随即探出一个金属管,喷射出无数的火舌,铺天盖地,顷刻将楚拙覆盖。
楚拙拥着昏迷的朱砚,脚下微动,刹那间便通过儒术——方寸天地闪至齐武溪身后。玉剑划过一道剑光,齐武溪的头颅应声而落。
齐武溪身首分离,却不见鲜血飞溅。他身上的官袍炸裂开来,后背遍布小孔,裹挟着高温的光束纵横交错地从中散射,切割着身后的空间。
方寸天地不能使用地过于频繁,否则会对身体带来隐患。楚拙自是不畏惧,却担忧朱砚无法承受。更何况,辗转躲避不是他的风格,他如今怒火中烧,需要将眼前的傀儡人拆成碎片方能泄恨。
他爆喝一声,引动着天地灵力以一个玄妙的组合排列成龟壳状,抵御住了傀儡的激光。
南海遗族术法——玄龟吼。
与此同时,玉剑从齐武溪断颈笔直没入,仿佛嗜血的深海巨鲨,疯狂噬咬,将他体内精密的齿轮链条一搅而碎。
傀儡人终于维持不住人形,化为一摊细碎的零件,凄凄惨惨地铺满了一地。
掉落一旁的头颅却倏地开口,声音刺耳尖利:“儒术、剑术、苗疆巫术还有遗族术法,我从未见过一个修士同时修行如此多的法门。楚拙,你修的是什么道?”
楚拙盯着头颅僵硬如木偶般的面庞,反问道:“天工开物,机巧无双,你是机巧坊的哪位前辈?机巧坊是要与世间为敌么?”
傀儡人头双目内缩,随后弹出两个紧致的木偶喜鹊,一唱一和地鸣叫。满地的齿轮与碎片随着鸟鸣有规律的震动。它嘴角裂开至耳垂,声音诡谲:“机巧术士,捌贰陆参上。”
喜鹊的鸟鸣高亢激烈,贯穿天地。傀儡人偶锻炼之初便被赋予了爆炸的属性,此刻被鸟鸣引动,满地的碎片与残余的头颅都染上了一层红霜,而后绽出灼目的光芒,以楚拙所在的屋舍为中心,向外放射。
如此威势的自爆,抵得上灵境强者的全力一击,倘若不加阻拦,侥幸从邪灵梦境中逃脱的清水县也将被夷为平地。
楚拙一直压抑的灵力全力释放,试图将爆炸的威力压制在此间房屋之内。饶是他灵力雄浑宛如江海,恐怕也顷刻便会被抽空了身子。
楚拙怀中,一直沉睡的朱砚突然睁开了双眼。
朱砚的梦境张开,仿佛一个饥肠辘辘的凶兽,一口将机巧术士的残魂吞入。
蓄势待发的爆炸仿佛被浇了一捧冰冻千年的冷泉,就此熄火。
清水县再一次逃脱了灭城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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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贰陆年轻的时候姓苏,是清水县木匠的儿子,邻居是个姓齐的秀才,有一个与捌贰陆同龄的儿子。
小苏和小齐两人自幼相伴,在百无聊赖的清水县街巷与纷飞的柳叶里一天天长大。
跟着年龄一起抽芽长大的,还有小苏对小齐的那股春风旖旎又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愫。
跳脱活泼的小苏长的俊俏风流,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上至夫子官员、下至街坊邻里都能哄地心花怒放。却唯独对着小齐总是期期艾艾。
家教严谨的小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却偏学老夫子般终日绷着眉梢鬓角,端肃中正,喜形不露与色。唯独对着发小,总是能勾起眉角满目笑意。
杨柳依依的湖畔,小苏亲手为小齐斟上一杯酒,旁敲侧击地问道:“你希望寻一个何样的妻子?”
向来严肃的小齐破天荒地露出期盼的神色:“相貌端庄即可,须得知书达理,懂得孝顺长辈,能体己就更好了。”
小苏一条一条将自己比对,嘴角却止不住上扬,他趁着酒酣之际,假装不经意问道:“你看我合适么?”
小齐怔怔地望着小苏,泛着水光的嘴唇微张,惊异不已。
小苏却忍不住上前,俯头落下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还未来得及温存片刻,便被小齐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逃离而去。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只是自此不再如少年时一般携手同游、抵足而眠。
一朝科举,小齐入了翰林院,小苏却名落孙山。
两人十数年的交情,在驿站来回辗转的信纸中,愈显愈薄。
直至听闻小齐娶了座师嫡女为妻,两人便断了音讯。
此后数十年,小苏与小齐再未相见。
小苏有了属于自己的造化,弃了儒学入了机巧坊,谴着底下的探子一遍一遍打探心上人的近况。
他听说齐翰林刚正有余,圆滑不足,触怒了当今天子,一路遭贬。
他听说齐翰林仕途不顺,与结发妻子却感情甚笃,两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唯一可惜的是成婚多年无子嗣。
他听说齐翰林又遭贬谪,竟然被贬至了自幼出生的清水县当县令。
彼时与清水县毗邻的十万大山已是暗潮涌动,各方势力角逐,明争暗斗。小小一个清水县县令,难保不会成为众人手中的棋子。
已经成为捌贰陆的小苏匆匆赶往别离多年的家乡,想要暗中提点一二。却遇到了尸横半路的小齐。
年愈四十的小齐已经不似青年时的风姿特秀,眉梢鬓角依旧绷的一丝不苟,眉心掺了几道横纹,显露出一丝风霜浸染的疲色。唯有一双眼睛,即便已经失去了生机,却分明还能看到当年的温润从容。
那一刻,小苏是如此的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犹豫良久以至于未能及时保住心上人的性命。
痛恨自己这些年来的蹉跎与刻意躲避,甚至都没能最后说上一句话。
痛恨自己当年一时难以自禁,落下了那个错误的吻。否则如今两人还能是同窗发小,至交好友。
*
与楚拙相斗、舍身自爆的弥留之际,小齐仿佛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里回到了当年湖畔泛舟时候,小齐满含期盼地描绘着未来妻子的模样。
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痴痴地望着眉目分明的侧颜。
小齐蓦然回首,握着小苏的手,笑道:“我们成家之后,也要买毗邻的府宅,咱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指腹为婚,你说好不好?”
小齐轻轻回握着温暖的手,珍重地点头。
他想象着小苏描绘的场景,眼眶莫名湿润。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